姥姥是去年冬至病的，突发脑溢血。
那天晚上妈妈不小心摔了一个碗，嘟囔着说，“好久没干过这种蠢事了……”不多时接到老舅的电话，“阿！怎么会事？怎么就看不见了！下午还好好的……”
随后起身出去，给我们留了句话，“在家等信儿。”
医生说明情况，“老人脑萎缩严重，出血量也比较多，手术很难，你们家人定夺吧。”
“做啊，有一点希望也做。”
“嗯，做好打算……上了手术台有可能就下不来了。”
医生给了一个很高的失败概率，女儿家都不希望妈妈多受罪，老舅说不能不救，那是不孝。
姥姥一共手术了三次。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受刑一样等待窒息，不知名的手带着恶趣味，摁着我的头颅反反复复提出水面。
“手术挺成功，能不能醒就看老人家自己了。”
我对姥姥满怀信心。
之后姥姥昏迷不醒五个多月，还是走了，像是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把这辈子受的苦都填平了。
“姥姥，我回来了。什么饭啊？”
“做熟了吃就行了，管什么饭……”
“够不够吃？再加个蛋吧。”
小时候我住姥姥家，不记得待了多少年头。
“姥姥，看，我比你高啦！”
“奶奶个脚儿，还能不比姥姥高，以后都要长成大个子的。”
小小的人儿头上戴着自己做的家务帽，一只手拿着笤帚，不停地在收拾，姥姥好像有干不完的活。
姥姥是个手巧的人，做活细致，养些花草。
老式的缝纫机上，我们只负责把穿针引线，然后听到响彻一下午“哒哒哒……”的声音。
姥姥经常被妈妈和姨使唤，她们的活比不上姥姥，那些细针细线是姥姥的专属工具。
夏天时姥姥会把一个大缸装满水，在太阳底下晒足了，下午凉些时放炎热难耐的我们一个一个进去洗澡。
姥姥还会摘一两片自家种的薄荷叶，放入我们上学时带的水杯里，为了让我们口里能感受到一些清凉。
晒楼上种些辣椒和瓜，果实顺着墙壁溜下来，趁着还没熟透，姥姥要在藤上栓个袋子以便能装住小瓜，不至于掉落下来摔坏。
因为勤快些，姥姥独维护我。
干活时他们都不利索，忙着看电视，玩游戏。我随叫随到，跑来跑去，有时会刚好错过剧情里精彩的片断，这些全在大人面前补了回来，姥姥总是夸我些乖巧懂事的话。
我肠胃不好，多有积食。某次肚子疼，姥姥做了一碗
红彤彤的水让我喝，那汤的模样有些吓人。入嘴却是甜的，胃里也舒服了很多。
很久之后我想用它来哄女友，通过当时姥姥说的方言才查出它的配方，神曲麦芽山楂水，有健脾开胃的功能。
若是我们犯了错，姥姥向来开口就骂，虽不是什么好听话，却能感觉到特有的温柔，和爸妈的骂是不同的。
姥姥带我们上山，对于某个圪拉儿后面有桑葚，哪条路口有野核桃树，还有谁家地旁的毛豆多，她都知道地清楚。我们独自去时，不是挑不准果实长成的时机，便是寻不着道了，有次只好摘了别人家的一颗大瓜偷抱回来。
姥姥教训我们，别人家的东西怎么敢拿。又问人家地里多不多，我们说，“多的很呢。”姥姥放下心来，夸这瓜长的真好，只是不允许我们再去了。
那天晚上姥姥和我说了这样一段事。“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家里穷，很少有吃的，还有乡下亲戚的孩子来借宿念书的。你姥爷因为文革蹲了号子，全家都指着我一个人。”
“你姥爷那会刚被抓走的时候，蹲了号子，大家都安慰我。劝着劝着就有人起哄，叫唱个洋歌鼓鼓劲。我就是要强的，说唱就唱。”姥姥围着火说着话想着，手里的活不停，嘴里又哼起那不知名的歌。我能想象到，姥姥那会儿一定和老电影里贫苦倔强的女主角是一样的……
“有年冬天实在过不下去了，我每天晚上就出去，偷偷跑到人家公家存粮食的地方，一天一天地背回点玉米来，存到咱那间小屋，好歹攒了个差不多，勉强能撑过去。没办法，人总不能活活饿死。”说罢，姥姥对我狡黠一笑。
我不清楚妈妈和姨他们知道不知道，从来没有听他们口里说过这些事。
姥爷是在十年前去世的，夜里，很突然。
姥姥逢人就说，“明明晚上还吃了两大碗饭，半夜醒了说喉咙不舒服，我还赶紧让人家含了两片薄荷片，过了一会嚷着还是不行，我赶紧叫阿祥回来，就那么一会的事啊。”
过了好些时候，姥姥还是这么说。
妈妈听厌了，急得不多思考，“说不定就是薄荷片把人吃坏了。”
“奶奶个脚儿，意思是我拿薄荷片把你爸送走了？”姥姥一下就红了眼眶。
妈妈赶紧去擦泪，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姥姥再也没把薄荷片当糖果给我们吃了，只是习惯性地做好饺子后，嘱咐我先给姥爷去供上一碗。
大些时候我便回家了，放假时偶尔回老院子。姥姥会塞给你零花钱，或者就像在等你似的，“来，帮姥姥穿个针。不中用了，戴上老花镜也看不清了。”
“想吃什么，去买点，今天中午姥姥给你做饭。”
“不了啊，我回家吃。”我推门出去，身后听到姥姥在骂，“奶奶个脚儿，一溜烟就跑了。”
日子好了，大家都劝姥姥不要管那么多，闲下来享享福多好。姥姥说自己是一家之主，没有她这棵主干哪有我们这些枝枝杈杈。
“我就是当家的，谁也管不住我。”
有一次，姥姥自己抬东西不小心摔了，磕了脑门一下，又换来一顿不叫人省心的说道。赶上下雨下雪时，妈妈尤其惦记，催我快去看看姥姥，不要又一个人忙着干活出什么危险。
我看到姥姥在街上扫雪，忙问怎么跑到这里了。姥姥说，“本来就是想扫自家门口，不小心就把整条街扫了。”
姥姥的旧房有一个大院子，已经被各种租户给占满，只养着自己家的一条大狗和几十只鸽子，还有一些花花草草。
新房和旧房不远，姥姥每天都伺候着这些“畜生”的吃喝拉撒，从来不误，我也时常听姥姥埋怨现在的年轻人懒，那么大个院子，都没有人站出来归整收拾。
我后来回去看过，房子已经很破败，只剩下一家人因为租金便宜还勉强待着，其它人都散了。
姥姥给每个孙子外孙做了一条厚被子，说留着娶媳妇的时候用。
姥姥开始用以前的旧衣服碎布做着手工座垫，五个十个……攒多了分给儿女家，也有邻居看着好，主动上门来要的，姥姥也不拒绝。
小姨说，姥姥这是要给咱们留念想呢。
冬至刚过，妈妈说，距离你姥姥生病已经整一年了。
又接着问，“你知道姥姥叫什么吗？”
我留不住你，
只记下你美丽的名字，
唐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