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 :白玉蟾道学诗词中的人文情怀 |

2017-03-17 16:29
道学经典 原创 2017-02-21 阿袁 腾讯道学作为专研道学的一代道学宗师白玉蟾,按说是可以不问世事,而非常超脱于人世之事的,但我们从他存留至今的诗词作品里,却分明看到了他对于人世颇为眷切乃至极为关怀的人文精神。作者简介 阿袁,原名陈忠远。诗人,学者,书画家,研究员。先後出任温州市及北京市两地报社记者、编辑和北京一国家级出版社编辑、国学部主任、北京一国家级画报社总编辑,兼任特聘教授和百科学術委员会委员等。现为北京一书院执行院长。南枝才放两三花,雪里吟香弄粉些。淡淡著烟浓著月,深深笼水浅笼沙。◆ ◆ ◆白玉蟾的诗词 我最早知道白玉蟾的大名,大抵是小学三年级时在《千家诗》(其全称应是《增补重订千家诗注解》)中拜读了这首题为《早春》(其实,该诗的完整题目应是“《奉酬臞庵李侍郎·五首之二》”。然而,我们现在已不复详知该诗题何以被改成了流传至今的《早春》,这当系编者谢枋得据其诗意而重行题写的吧。同时,诗中的“吟”原作“吹”,似亦更为贴切些的;表过不提。)的诗作。这首七言绝句诗颇佳,其语句清新,其诗意盎然,读起来又是那么琅琅上口;再就是该诗以“对结”的诗学技巧性做法也使我对之青眼有加。于是乎,我便一下子记住白玉蟾这个人和他名下的这首诗了。只是在该书“卷上”的注解里,尽管其说解简略得很,但却居然称说什么“白玉蟾字羽士”,这解说分明就是不确的了。——之后随着诗学涵养的加深,我发现同书中如此之类的错讹便更多了。——诚然,白玉蟾尽管确实正是一位“羽士”,也就是“道士”的另一称呼,但“羽士”却固然并非就是他的“字”的。 此后我继续披览了有关书卷资料,知道作为南宋时期著名道士的白玉蟾(1134?-1229?)原名葛长庚,字如晦、紫清、白叟,号海琼子、海南翁、武夷散人、神霄散吏,等等。他不仅是位颇具建树的内丹理论家,而且还是一位因创建道教内丹派南宗而成了道教全真南宗祖师,为金丹派南五祖之一;此外他飞升后的封号为“紫清明道真人”,世称“紫清先生”。他虽然祖籍福建闽清,但却生于海南琼州。白玉蟾幼时即极为聪慧,熟稔九经,尤其擅长诗赋和书画等高雅文化。而年幼聪慧的他后来却笃志玄学,离家遍访名师,苦志修炼,参游各地,于惠州得遇泥丸真人学道,师事陈楠九年。 《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四九·陈楠本传》说陈氏曾以丹法授琼山白玉蟾,“其出入,玉蟾常侍左右”。而陈楠仙逝后,白玉蟾又游历罗浮、龙虎、天台诸名山,据说他时而蓬头赤足,时而青巾野服,或狂走,或静坐,或终日酣睡,或长夜独立,或哭或笑,状若疯癫(一如白玉蟾在其长篇七古诗《纯阳会》中所自称的“明月清风为活计,蓬头跣足走寰区”,又如在他另一长篇七古诗《快活歌二首》(其二)中所自供的“或狂走,或兀坐。或端坐,或仰卧。时人但道我风颠,我本不颠谁识我。 热时只饮华池雪,寒时独向丹中火。饥时爱吃黑龙肝,渴时贪吸青龙脑”;如此等等);这说明他曾经过了一段颇为神奇的修行生活。待到学有所成后,白玉蟾便仍旧返回罗浮;其后客居广东省海丰县莲花山得道,被称为琼绾紫清真人。嘉定十年(1217),他接收彭耜、留元长为弟子,以金丹火候之法教授门人,南宋金丹派的门户由此肇建;此后,又有叶古熙、詹继瑞、陈守默等人相继受业入室。经过一个阶段的发展,白玉蟾门下弟子也渐次增加,并有了相对稳定的活动场所和一套较为严密的宗法教规。 诚然,白玉蟾作为南宗第五代传人亦即“南五祖”之五,“南宗”也从他之后才正式创建了内丹派南宗道教社团,但其哲学思想却是引儒家理学入道,丹法与道儒相结合的;而且出家为道士的白玉蟾尽管隐居著述,其主要的“公事”固然只能是致力于传播丹道,然而他却依然不废吟事,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说,他较之真正的传统文人不但一点儿也不逊色,而且还要方驾他人不少的。因为截至目前,一代道学宗师白玉蟾存留于世的诗词大抵还有1200馀首(至于有关资料称1211首,其确数尚有待于进一步考证),这比其他一些著名诗人所能留存的诗集中的作品还要丰富;不用说,其诗词质量也委实不弱。因此,他的诗文歌咏山水,记叙故实,宣扬道法,抒发情感,足迹踏遍南宋半个天下,诗文也传遍了半个天下。当时热爱其才情的人很多,有人将其诗文搜编成集,如《上清集》、《玉隆集》、《武夷集》、《庐山集》《琼管集》等等即是,——得以流播于世。 这在以往道家中是一个极不寻常而且也是一个令人十分惊喜的现象。 我们知道,此前的道家能够写诗虽说并非没有过,比如唐末的吕岩(即世俗所称的仙人吕洞宾),便写有为数并不很少的诗作;而其先师辈的张伯端也有诗词存世,但他们的诗词作品大多只是为了借诗词形式来阐述道法玄理,而于文学价值却大多并不很高。而白玉蟾就不一样了,他不但喜写也善写诗词,而他在诗词中尽管也寄寓着道学义理,但重要的是他用一种“诗家语”的作法使所写诗词显得既能讲出深湛的道学义蕴,又能见出其飞动着的诗歌形象及其绝对盎然勃发的诗意;而这,无疑就达到一个全新的境界了。而且更为难能可贵的,他在有关道学诗词中还包举着不无精深的人文关怀的情愫,用现今的语词来说,也就是白玉蟾具有致力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道化天下,世界玄同”这一不凡襟抱的。 诚然,作为专研道学的一代道学宗师白玉蟾,按说是可以不问世事,而非常超脱于人世之事的,但我们从他存留至今的诗词作品里,却分明看到了他令人惊喜甚乃感叹的的另一面,亦即他对于人世颇为眷切乃至极为关怀的人文精神——亦即他对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玄同”(《庄子·胠箧》“天下之德玄同矣”,成玄英注曰:“与玄道混同也。”)观念甚深。而且,从他这些诗词里,我们当可论定,白玉蟾尽管在道教历史中并非最为出名的人物,在中国诗歌史上他也并非最为有名的诗人,但他却委实是道教人物中最杰出的诗人,是历代诗人中最著名的道家;我们说他就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道宗仙诗大家,想必也是毫无疑义的。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说,这自然跟他的诗词往往寄寓着不无深切的人文情怀正乃大有干系。白玉蟾诗词中的意象 我们从他的诗词集中可以发现,作为道士的白玉蟾长年攀山越岭,且不时饥餐野果,渴饮山泉,烟霞作伴,猿鹤随行,其诗词描述景象大为常人所罕觏,而其意趣感发处的境界亦大多为常人所难以达到。这里,诚如他自己在《玉隆宫会仙阁记》中所说的:“淡烟芳草可以入吾画,古藤怪木可以入吾书”。故此,如其诗中所涉之事物便甚为广泛驳杂的了,其中如有凤、鸾、鹤、雁、猿、鱼、鸳、鹭、蟾、蛇、鸠、凫、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青鸟、沙鸥等动物,又有松、柏、竹、桂、荷、柳、梅、芦、柏子、芷草、芍药、白蘋、红蓼、芭蕉、海棠等植物,此外还有白云、紫气、虹霓、明月、丹炉、空山、瑶池、清溪、冰雪、岫洞、苍岩、草庐等什物。而白玉蟾正是借用这些动物、植物、什物的具象,来感发其不无高妙的诗情画意。 对此,有人说,就像佛教的莲花、杨枝、白马、白象有着特定的含义一样,道教也有一些意涵明确的艺术形象,比如明月,表示心有所悟;空山,意喻道性自在;苍崖白鹤,象征无牵无挂……白玉蟾精通道教,自然熟稔这些物象的寓意;而且,他创造性地营造了许多诗境,引领读者走入那从自然存在并经升华而成的艺术境界(如其诗句“日暮山屏增紫翠,晓来天籁自箫笙”“有客放船芳草渡,何人吹笛夕阳楼”“烟迷洞口苔三径,风吼松梢月一痕”“蝴蝶梦残天拂晓,杜鹃声断月黄昏”“紫麟晓舞丹丘云,白鹿夜啮黄芽蕊”等等)。故此,他除了纯熟地描绘奇观异景之外,他也不时寄寓着浓厚的古今人文气息和眷切的人间关爱情怀。如此一来,其诗词自然便既能潇洒出尘,而又富有十足的人情味儿了。 这里,我们不妨试举几个诗词例子予以品鉴。 在南宋末年那些不时出现的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普通百姓是需要积贮粮食以备不时之需的;对此,白玉蟾在诸如撰写《仙岩行》这样本可纯粹描写景物的诗篇里也不忘对普通百姓的关切之情: “醉携七尺霜前竹,云锦山前湾几曲。溪头秋雨添寒绿,蛟龙冷浸一壶玉。蓼花锦岸红欲流,稻田高下铺棋局。碧岩耸出碧天半,鸟不敢飞双缩足。古洞无人石酒酢,峭壁仙仓积天粟。” 而在送友人这个既不朽但亦容易写成俗滥的题材里,而白玉蟾因富有人文情怀的支撑而使其诗写得令人别有会心,其感染力无疑便极为强劲的了。且看他这题为《短歌行》的长篇七言古风,其全篇道是:“ 我适越,君适秦。舟挂越帆犹柳下,马回秦首更江滨。江滨绿柳多烟颦,岸下碧水生风鳞。四海交游不易得,一州云月聊相津。向来君亦何为者,空自红生满袖尘。君行无遽行,感我思古人。诗礼谩撩颇牧笑,弓刀自取荀杨嗔。君不见赵璧生还燕图死,轻肥关心不顾身。又不见鸿门舞罢已成陈,怒撞玉斗岂无因。夫谁击笏血朱泚,或者明年贵买臣。题柱高司马,弃繻壮终军。君去几时回,此别休怆神。百万呼(按:原作“吁”,据明抄本、乾隆本改)卢银烛夜,十千买酒玉楼春。” 该诗中使用了历史上有关的著名人物(所涉时间从先秦直至汉代和唐代)的大量典故,来表明白玉蟾对离别之际友人的不无关爱之情以及他对世事的无穷叹息之心。 而在一阕长调词《兰陵王》里,白玉蟾也不忘通过身边所处境地的描写而曲曲传达出了他这种对世人极为关切的最为本衷的情怀了:“一溪碧。何处桃花流出。春光好,寻个□□,小小篮舆漫行适。苍苔满白石。涧底阴风凛栗。疑无路,幽壑琮琤,峡转山回入林僻。 千峰呈翠色。时亦有声声,樵唱渔笛。忽然一树樱桃白。又回头一顾,掀髯一笑,诗情酒思正豪逸。虎蹄过新迹。 幂幂。雾如织。见异草珍禽,问名不识。山灵勒驾雨来急。欲游观未已,仆言日夕。看来看去,似那里,似少室。” 当然,他在《水调歌头》词中所说的: “杜宇伤春去,蝴蝶喜风清。一犁梅雨,前村布谷正催耕。天际银蟾映水,谷口锦云横野,柳外乱蝉鸣。人在斜阳里,几点晚鸦声……”可见作者正乃通过对时令和景物的描摹,来见出道士白玉蟾其本质里作为文人的原生态的一面,可谓关爱世人的生活,丝毫不爽。 另如他在长调词《念奴娇》中所说: “广寒宫里散天花,点点空中柳絮。是处楼台皆是玉,半夜风声不住。万里盐城,千家珠瓦,无认蓬莱处。但呼童且去,探梅花,攀那树。 垂帘未敢掀开,狮儿初捏就,见佳人偷觑。溪畔渔翁蓑又重,几点沙鸥无语。竹折庭前,松僵路畔,满目都如许。问要晴,更待积痕消,须无雨。” 这里,白玉蟾尽管一如既往地写他的仙家生活,但更为重要的是他在自己所处时,还不忘连带说及“偷觑”的“佳人”,“溪畔蓑又重”的“渔翁”,加以凄清环境的如许渲染,我们便大可见出其人心的广大和道心的博爱了的。 此外,他如《行香子·题罗浮》这阕介于小令与中调之间的词作里所透露出来的,则既有本我自在的潇洒,又对身边风物的留恋,但更多的则是对铜臭世界的讥刺乃至无奈的嘲讽;当然了,其间也有对古代贤哲的向往之情。尤其是后者,则似乎更为普通道人所不该当有的情怀了;而一旦拥有了这种思绪,则无疑更能见出白玉蟾其实并未忘怀人间世,看似旷达的背后越发见出其古道热肠的世道人心,这自然便显得尤为难能可贵了。其全词如下:“满洞铜钱,买断风烟。笑桃花、流落晴川。石楼高处,夜夜啼猿。看一更云,三更月,四更天。 细草如毡,独枕空拳。与山麋、野鹿同眠。残霞未散,淡雾沉绵。是晋时人,唐时洞,汉时仙。”至于他《题丹枢先生草庵》中所说的“数朵奇峰如削玉,一溪秋水生寒绿。幸有白云深处茅,更兼明月坛前竹。诛茅伐竹结遽庐,现成山水可樵渔。随缘随分山中住......一庐潇洒空无物,身中有宝不求人”云云,也不由不使人顿觉他其实并未忘世而超然物外;而他之所以拥有这种情怀,正是其广大博爱情怀在通过物化后的折射所致。而这,毋庸置疑是他这难能可贵的情感外露。至若他的古风名篇《悲秋辞》,庶几可与唐人王若虚那有着“孤篇压全唐”这一盛名之作《春江花月夜》相媲美了的。其间的咏景写情,毋庸置疑地达到了一个极高的标度和极深的向度。同时,白玉蟾也从中透露出他对世人的关切情怀丝毫不稍减弱。而全诗写得一如珠走玉盘,用语铿锵适切,音节华美浏亮,声情顿挫有致,这在被大多数学者称为“有宋一代无诗”的时段里出席,而且,该诗竟然还出自一位方外人士之手,便尤其令人不但足可耳目一新,而且更见出其非凡的诗思诗才与迥出时辈的诗艺锤炼功夫来。其全诗道是:“ 虫声树声各已变,吾知流年暗中换。昼乌夜兔忙如箭,各光渐入芦花岸。芦花白兮蓼花红,鸿雁跧蹲满荻丛。牡丹海棠如梦中,莲藕香散池馆空。人生岁月去如水,燕去莺归一弹指。星霜磨老道人心,满目世人纷如蚁。感今慨昔令人愁,乃知宋玉非悲秋。 江山紫翠饯汉唐,风物不复追商周。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知何限。古人怜今今怜古,夕阳影里云影乱。此身飘飘如游尘,身体发肤皆他人。尚余方寸管喜怒,不敢漏世天公嗔。 向时欢娱成冷落,谁与感慨怜萧索。定知悲喜取取胜散因,世间果无扬州鹤。 所可悲者仇且孤,览镜自笑清而癯。安能十事九如意,定数岂复人能逾。秋风起兮秋水寒,秋心悲兮秋兴酸。佳人一去不复还,顾影度此时光难。此心寥寥秋夜月,孤光散入寒光阔。夜深月落无人知,江上渔翁空网撒。不堪举此向愁人,使人泣下肝肠裂。何人为我调素琴,叠叠为我写孤襟。庶令鬼神伴伊泣,山空树冷风萧森。”◆ ◆ ◆白玉蟾诗词中的人文关怀事实上,白玉蟾幼时即能背诵九经,长大后便又能够饱览群经,达到无书不读的地步,以至于他精参三教(儒、释、道),淹贯九家(儒、道、墨、法、农、名、杂、阴阳、纵横),游历山川,广结师友,最终得成大器,以至于成为道教南宗世祖。其人知识渊博,当时不仅道教中人都向他求教,就是一些著名的儒家、文人、禅家、官吏也都向他请教;其诗词名气极大,所谓“随身无片纸,落笔满四方”。纪晓岚在《四库全书》中评价他“综罗百家,广博精微”,这委实是确凿不虚的。而他这“综罗百家,广博精微”,亦即诗词经常引述经典,杂用故实,且能信手拈来,于举重若轻中显得圆融一体,韵味覃覃。有些诗句看似平常,反映到诗词创作上,尤其是有关人文关怀的诗词上时,便尤其显得既含蕴丰富,又显得高雅多方了。所以,他除了能够几乎纯用白描的手法写景写情外,还不时驱遣古代典实来抒发他的人文关怀,并志其“道化天下,世界玄同”的思想境界来。渐流觞曲水,修禊山阴(资料图)比如他的《沁园春·三首(寄鹤林)》词句:“叹折腰为米,弃家为酒”,引用《晋书·陶潜传》里的典故,说的是陶渊明不肯为了五斗米折腰的倔强人格的事迹;又如其中句子“琴书外,且乐天知命,复用何疑!”则系引用《易·系辞》里的寓意,来表明不与世人争持的旷达情怀。而如其《贺新郎·雪》中的词句“天女不知维摩事,谩三千世界缤纷集”,徵引的正是《智度论》《俱舍论》和《维摩诘经观众生品》等书卷中的典故,来表明他对众生世界的关切和不舍;其“乍雨还晴,似寒而暖,春事已深”,则分明系引用《书·尧典》典故;“渐流觞曲水,修禊山阴”,却是引用王羲之《兰亭序集》所写的他们一干文人上巳佳节雅聚兰亭曲水流觞饮酒赋诗之事;至于其《摸鱼儿》里的词句“身游枢府,奈诏入玉楼,猛骑箕尾”,“枢府”引自《通考·职官考》,“玉楼”引自李商隐《李贺小传》,而“骑箕尾”则引自《庄子·大宗师》;至于其《菊花新九首》中“五云”、“天真”则引自《云笈七签》,“劳生”引自《庄子·大宗师》,“东皇”引自《楚辞·九歌》,此外如“操觚”、“弄翰”、“鹤书”、“太虚”等语词亦引自《文选》各名篇……由此可见,白玉蟾委实是谙熟经史子集,驱遣文词简直就像是在点击一台全新的电脑般便捷而准确,如果那时也确有电脑的话。如果说鄙人在十多年前撰写并出版拙著《宋词故事》一书时,其中关于白玉蟾的事迹,亦即如他在《自赞二首》描述他自己的“千古蓬头跣足,一生伏气餐霞。笑指武夷山下,白云深处吾家”以及“神府雷霆吏,琼山白玉蟾。本来真面目,水墨写缃缣”,还只是看似自赞,实是以自嘲或调侃口吻来表明他浪迹江湖以及传道作诗绘画,可谓“不由学识而能,不假思维而得”的高人韵士般的生涯和况味的话,那么,他的组诗《秋霄》(其一)“秋色何凄凄,奈此可怜霄。银河望不极,万籁凉萧萧。云花远缥缈,月影寒寂寥。一雁蹲沧洲,群萤飞断桥。仰盼苍松枝,黯然不自聊”,以及《秋霄》(其五)“长天与远水,极目烟冥茫。暮鸿孤悲鸣,霜林万叶黄。倚松望翠微,数点寒萤光。吾非长夜魂,堕此寂寞乡。衷情凭谁诉,空山草木长”,其间参错使用“汉乐府”《古诗十九首》的情韵与语词,则分明尤可见出他为心爱黎民而不得为之解纷的惆怅之情了的。须知这可已是一种突破个人自我的“小我”,而倾向了人间大爱的“大我”啊。而这些典故的有效运用,都使白玉蟾的人文情怀更显蕴藉有致而并不令人一览无遗,耐人一再咀嚼之下而又使人顿觉其富有风神而馀味无穷。而他的长调词《满江红·咏白莲》中的“昨夜嫦娥游洞府,醉归天阙。缘底事,玉簪堕地,水神不说。持向水晶宫里去,晓来捧出将饶舌。被薰风吹作满天香,谁分别。 芳而润,清且洁。白似玉,寒于血。想玉皇后苑,应无此物,只得赋诗空赏叹,教人不敢轻攀折。笑李粗梅瘦,不知他真奇绝。”此词分明可见出他的一腔谆谆教导的心意,虽重在写景,而其“道化人间,世界玄同”的美好寓意仍在其中不时跳跃,并令人不禁思而得之的。又如他的《摸鱼儿》说:“这身儿,从来业障。一生空自劳攘。生生死死皆如梦,更莫别生妄想。没伎俩。只管去、天台雁荡寻方广。几人不省。被妻子萦缠,生涯拘束,甘自归黄壤。 世间事, 一斤两个八两。问谁能去俯仰。道义重了轻富贵,却笑轮回来往。休勉强。老先生、从来恬淡无妆幌。一声长啸,把拄杖横肩,草鞋贴脚,四海平如掌。”这首词虽然表达的几乎同《劝道文》一致的化人思想,但它却因为有着体己的人文情怀而使人特别受到了感染。此外,他所写的《安分歌》虽说也是“劝道”之歌,但无疑也可看出他那绝不菲薄的人文情怀,道是:“ 神仙底事君知否,君若知兮求不苟。先且回头自揣量,须量瞒心方开口。神仙有术非不传,也要侬家有夙缘。若也人人皆会得,天机容易向人言。学道学仙须笃志,时然一念无疑意。如是操心无始终,又道辨金将火试。你们心地荆棘多,善根才发便成魔。若能先合神仙意,已分无时也奈何。心地不明言行恶,做出事来须是错。自家无取他无求,思量何似当初莫。恁地思量本故然,且教自己故心坚。君看古今得事者,一片灵台必不然。未见志人须愿见,逢着人时心百变。何缘传授有易难,自是玄门未历炼。问你如何不料量,自家穷达任穹苍。但且奈心依本分,人言有麝自然香。玉蟾本是山林客,寻个好心人难得。于今且趁草鞋壮,脸似桃红眼正黑。玉蟾你也好呆头,何似拂袖归去休。有可度人施设处,便还钟吕逞风流。无人知,独自去,白云千里不回顾。依前守取三脚铛,且把清风明月煮。”与此相类似的,白玉蟾在词作方面颇具代表性的一首当属《水调歌头》,曰:“堪笑廛中客,都总是迷流。冤家缠缚,算来不是你风流。不解去寻活路,只是担枷负锁,不肯放教休。三万六千日,受尽百年忧。 得人身,休蹉过,急须修。乌飞兔走刹那,又是死临头。只这眼前快乐,难免无常两字,何似出尘囚。炼就金丹去,万劫自逍遥。”我们读罢,自然便不能不受到了他的深深启迪和幽幽感化。诚然,他的长调词《水调歌头》中所说的“一个江湖客,万里水云身。鸟啼春去,烟光树色正黄昏。洞口寒泉漱石,岭外孤猿啸月,四顾寂无人。梦魂归碧落,泪眼看红尘。烟蒙蒙,风惨惨,暗销魂。南中诸友,而今何处问浮萍。青鸟不来松老,黄鹤何之石烂,叹世一伤神。回首南柯梦,静对北山云。”——读者固然也是可以深深地体会到了他的一腔关爱之情和对友人欲济乏术的感伤之意了的。还有如他的长调词《沁园春》所说的:“大丈夫儿,冰肝玉胆,砺山带河。算此身此世,无过驹隙;一名一利,未值鸿毛。相府如潭,侯门似海,那得烟霄尔许高。当初我,是乘云御气,几百千遭。 此生勋业无多,也手种梅花三百窠。又只曾嗅着,庙堂钟鼎;只曾拈得,帷幄弓刀。玉帝遥知,金书何晚,时有鹤鸣于九皋。如今且、向风前浪舞,月下高歌。”这也同样可见出他的高妙的人文情怀,虽然其间用韵因系宋人方音之故,在今天看起来显得不无别扭。但总之,作为深思有得的道家和成就卓著的诗人,白玉蟾的诗不乏诉说情感之作,有观物动情的,有忧国忧民的,有喜逢诗友的,有赞叹学道欣悦的,而且其思深情切,着实不可多得。雪霁兮云收,思我故人兮伤怀(资料图)而白玉蟾的《红岩感怀》四首大多颇具悲天悯人的高亮情怀,而这情怀使得他的凄苦之情业已外化为别具震撼的动人力量。如该组诗的其二道是:“猿啼兮鸟哀,风嗖嗖兮雪皑皑。雪霁兮云收,思我故人兮伤怀。”而其四则说的是:“草青兮烟冷,山苍苍兮水楚楚。山深兮地僻,青鸟不来兮凄苦。”若没有自身具有悲悯情怀的人,则是断断乎写不出如此凄苦而又关切世人的风调的;而这风调,则又正好见出其心底里的人文关切情愫。至于如他看到天旱时便立马创作《祈雨歌》,这更是白玉蟾绝对不会放过的这一绝好表达人文情怀的契机了:“天地聋,日月瞽,人间亢旱不为雨。山河憔悴草木枯,天上快活人诉苦。待吾骑鹤下扶桑,叱起倦龙与一斧。奎星以下亢阳神,缚以铁扎送酆府。驱雷公,役电母,须臾天地间,风云自吞吐。欻火老将擅神武,一滴天上金瓶水,满天飞线如机杼。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有人饶舌告人主,未几寻问行雨仙,人在长江一声橹。”不难看出,他这一怜悯农家之情极为深重,而且诗味浓郁,深深显出他的旷世高怀,自然是令人分外动容。白玉蟾还喜写组诗来表达其特有情怀的,如《华阳吟三十首》《曲肱诗二十首》《赞历代天师》(三十二首)等即是。此处恕不赘述。但总之,而且也由此可见,白玉蟾虽为入道之士,但其文学造诣却委实颇为高妙,其作品中存有大量传达世人情怀之作,其中赠别者有之,怀人者有之,思乡者亦有之。对此,晚清著名词学家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曾评论其词曰:“葛长庚词,一片热肠,不作闲散语,转见其高。其贺新郎诸阙,意极缠绵,语极俊爽,可以步武稼轩,远出竹山之右”,“脱尽方外习气”。我们从中也不难看出,著名词论家陈廷焯这一论断无疑是“具眼之见”。大抵也正是因为这,我们且再来看看一首题为《水调歌头·自述·其八》的长调词,便不觉别有一层意会的了:一个清闲客,无事挂心头。包巾纸袄,单瓢双笠自逍遥。只把随身风月,便做自家受用,此外复何求?倒指两三载,行过百来州。 百来州,云渺渺,水悠悠。水流云散,于今几度蓼花秋。一任乌飞兔走,我亦不知寒暑,万事总休休。问我金丹诀,石女跨金牛。一如上文所阐述的,白玉蟾在其该长调词中所自许的“一个清闲客,无事挂心头”,这其实并不确凿。也就是说,若说他是“一个清闲客”,或许有其合理的内核和事实存在,但若果真相信他这“无事挂心头”的自述,则固然是谬以千里了,因为这只能是他最为谦虚的说法罢了。因为我们从以上所评点到的诗词里,分明可看到白玉蟾正是一位活脱脱关爱人生和世人的仁人志士,而不仅仅只是一个身处方外的所谓“无为”的道士而已。说到这里,笔者忽然记起有人说在1206年春,时年12岁的白玉蟾赴广州贡院参加童子科,考官韩世忠以《织机》出题,白玉蟾便当场作诗:“山河大地作织机,百花如锦柳如丝。虚空白处做一匹,日月双梭天外飞”云云,究其实,这大抵也只能是后来好事者臆造所致。因为该诗第二句出韵(虽则白诗中出韵情况倒也并非仅见),而且首句“失律”,加以次句“失对”,至於三四句虽属“隔句拗救”句格,但其用语措意距离白玉蟾精熟诗法及其技巧的绝高水准甚远,当是可以断定的。此外就更别推究“考官韩世忠出题”云云,跟事实是否相符的了。但世人之所以如此以讹传讹而不予细究,也许就是由于受到白玉蟾《大道歌》“山河大地几年尘,阴阳颠倒入玄谷”或《呈万庵十章·参同》“山河大地自群动,蠢动含灵共一龛”等句子的影响,抑或就是受到其中《清静经》“大地山河一卷经,拈来题目甚分明”的恣意截取并予以肆意推演所致的讹误传闻吧。◆ ◆ ◆总 结但总而言之,白玉蟾具有如此高妙的诗词成就,却是明摆着的一个巨大事实存在。只是他何以会拥有如此高妙的诗词成就?其实,他自己在总结诗词写作时,也曾不由自主地泄露了个中因由之一斑的。如白玉蟾在《春兴七首》之七中曾自我申明道:“烟嫩霭弄晴晖,谁见诗人太息时。风主庭前花寿夭,水占溪上柳安危。”可见,他的“诗人太息时”,正是由于其“道化天下,世界玄同”的人文情怀使然,以至于他一旦落笔,便把这种拥有“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想情怀贯注其间,使得他的诗词作品具有非凡的魅力和魔力。同样地,白玉蟾《武夷有感十一首·结末》也写道:“道人心与物俱化,对景无诗诗自成。诗句自然明造化,诗成造化寂无声。”白氏这首诗无疑既道出了他自己诗歌的成因,同时也透露出了其诗词作品所蕴含的真谛。白玉蟾自称“对景无诗”,就是说自己无心作诗,这其实也是客气话而已;这是因为,须知同题而写有多达数十首作品的人,哪里会是一个“无心作诗”的呢!?至于为净化心灵,在本我的艺术炼丹炉里点化物象,经过“进火”“退符”“温养”等一些列自然程序,原始物象化成诗歌意象——这大抵就是白玉蟾在修道过程中形成的一种诗歌创作体验的吧。而通过所创作的一系列诗歌意象的成功显露,白玉蟾不仅加深了自己对大自然的感受,而且也用以反观自我,进一步认识内在的丹功造化。他的这种因任自然的创作手法乃得自唐末吕洞宾和张伯端诸位南宋祖师的启迪,同时又对南宋以后的全真道派诗人的创作有着较深的影响,從而在我国道教文学史上也占有比较重要的地位。因此,他的许多咏物、述怀之诗写得富有灵性和饱含诗意,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和审美价值。至于白玉蟾有一首自称是在“我祖”也就是“九世”祖白居易启发之下,他这个所谓的“九世孙”所作的不无踵事增华式的《琵琶行》,其中有句道是:……居士悲乐似此妇,此妇激发居士情。居士还朝此妇死,琵琶古声今已矣。……亭空江阔情何极,一思古人一叹息。……江国凄凉人自愁,香山一去三百秋。长江不管愁人恨,泪与江波不余流。九江风月嗟无主,孤月依然几今古。江头愁绝到三更,琵琶不作亦凄苦。我来适是九世孙,思贤怀古独销魂。悲风如舞琵琶调,哀鸟如歌琵琶弦。古人去去不复返,孤亭寂寂寒江远。琵琶无声万艇横,留得庐山遮醉眼。 这诗句里既说出了写好诗词的一些机窍,同时更是将时间和空间对照着写来,且以宇宙浑化的思绪在其间绵亘着,显得别具蕴含而令人无限低回。可以说,正是由于白玉蟾这一人文情怀的始终贯注其间,所以使得其诗词不但韵味盎然,而且也深深地能够移人情性而不二话。自然,白玉蟾不但很早便以其诗被选进了所谓“人手一册,家置一编”的《千家诗》而不朽,而且以其自身一再关爱人间的“道化天下,世界玄同”的博厚情怀,更是令人景仰不已,乃至为之三叹不置。 走笔至此,阿袁不觉有小诗为證,曰:眼下乐王春,风雲上下巡。身为高道士,心識好诗人!然而终觉意猶未尽,阿袁便在此再吟录七绝一首以殿尾并用以向方家叨教焉: 幾回天畔越烟雲,指目三山遣六军。道上诗词谁不爱,知他心裏識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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