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份与发飙:发言的社会学

五祺斋语 韩少功先生曾经写过一部很著名的作品,叫《马桥词典》,非常精彩,作品中收录有一个重要的词汇:“话份”。这个词在普通语中几乎找不到近义词,却是马桥词汇中特别紧要的词之一,按照韩氏的理解,所谓“话份”意指语言权力,或者说在语言总量中占有一定份额的权力。大约言之,有些类似福柯之话语权力吧。 众所周知,权力总是要通过形形色色的符号来区划与表达的,而且总是和某种形式的排他性或稀缺性的资源之占有密切相关。譬如话份即是一种符号和资源占有形式。按照韩少功先生的理解,有话份的人,即使没有特殊身份之标志,但作为语言的主导者,谁都可以感觉得到他们的存在,感觉得到来自他们隐隐威权的压力。他们一开口,或者咳一声,或者甩一个眼色,旁人便住嘴,便洗耳恭听,即使反对也不敢随便打断话头。这种安静,是话份最通常的显示,也是人们对语言集权最为默契最为协同的甘心屈从。诸位不妨去看看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离婚》,里面那个装腔作势的“七大人”,便是这种典型的话份掌握者。当然,法学界的同仁不必费这个周折,只消看看年会主席台上端坐的大腕们及其面前专有的麦克风,便可见话份之重。 按照话份理论。一个没有话份的人,所谓人微言轻,因之说什么都是白说,倘若白说也要说,则可谓“起哄“了。有些时候连说的机会也没有,而要通过争斗才能获致。因为没有话份的人,面前就没有专有的麦克风,需要说话时,只能从服务小姐手里争夺麦克风,争之夺之,追之逐之,会场乱成一团,可谓乌烟瘴气。这种场面,经常泡年会的法学同仁,大略不会陌生。即便小子侥幸,夺得了麦克风,由于没有话份,人家也不会在乎他说什么,正如论者所言,“他的言语总是消散在冷漠的荒原,永远得不到回应。”你老兄在这边认认真真或结结巴巴地说:康德焉,哈特焉,法律信仰焉,“为权利而斗争焉”,主席台上有话份的人却已在交头接耳了,谈到妙处,偶尔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为什么?端在你没有话份,即常言道“还没轮到你说话的时候”,因此,你说了也白说。“话份”和民主以及表达自由等等价值之间的关系,也值得好好研究。在任何会场,那些握有话份的人,往往总是众人耳朵神经的聚焦点,他们面前的麦克风可以保证他们以最微弱的声音,也能如雷贯耳,传达到会场乃至国家的每一个角落。而且,麦克风的数量,和话份之大小成正比关系。没有话份的人,即便声如洪钟,也敌他不过。而有话份的人自然可以操纵话题,他们的词语、句式、语气等等被众人习用和模仿,权力正是在这种语言的繁殖中得以形成。所以,“话份”一词,实实在在道破了权力的语言品格。诸位不妨看看身边的人,一旦戴上了乌纱帽或成为了“著名学者”,一夜之间,说话之腔调和语气,包括语速、用词还有姿势与神情,乃至脸部肌肉纤维的运动方向,统统都变了。这便是话份发生了变化。 所谓话份发生变化,意味着:一旦你开始说话,周围立即安静下来,在场的耳朵听觉神经全部朝你聚焦,你的话语,包括废话、笑话甚至昏话,都可以通过众多的耳朵、记录本、扩音器等等,得到强制性的传播与扩散,遍布各个角落。“你能清晰而细致地感受到自己的权力正在得到语言的滋润、哺育、充实和安全保护”,这就是话份。一旦有了话份,你说话的速度和节奏也变得舒缓且抑扬顿挫起来,所以语速是衡量一个人话份大小的一个指标。按照鄙人的研究,一般而言,语速越慢,话份越大,当然弱智除外。其中之缘故,大概涉及到凡勃伦的“炫耀性”理论,因为面前有专门的麦克风,随时可以高谈阔论,没有满会场追逐麦克风之虞,时间充裕,说话自可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另外,由于话份重了,按照价值规律,话的分量也重起来了,所以须慢慢地说,一则显得金贵,再则字斟句酌,防止说错,以资证明金口玉言也。 最后,话份和音量有着显著的反比关系。一般而言,话份越大,面前专有麦克风就越多,会场听众就越安静,故发言者不必担心自己的声音不被听见,因之声音就越小。可见语音越小,话份越大,咽喉炎患者除外。当然,没有话份或者话份量极小的人,并非一直是“说了也白说”的,要让自己的声音能被人家认真倾听,也是可以耍一些手段的。这大略即是所谓的“发飙”了。发飙也者,实而质之,就是话语的革命,也就是不按常理说话,以此藐视甚至彻底颠覆话语背后的权力等级与格局,让别人不能不认真对待。但是,“发飙”也只能偶尔为之才能有效,就像经常发火容易被视为狂躁症一样,倘若经常要跳出来发飙,反反复复,人家往往见怪不怪,也就不再有耐心倾听了:你们看看,那个家伙又发病了!张海斌 2006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