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5日清晨,距离俄罗斯首都莫斯科190公里外的小城图拉,迎来一位陌生的中国客人:魏建军。
他是来参加长城汽车图拉工厂竣工投产仪式的——以长城集团董事长的身份。
(巧的是,几乎同一时期,福特宣布关停三家俄罗斯工厂)
踏上俄罗斯土地的这一刻,55岁的魏建军,是否能记起,30多年前,那个开着俄罗斯神车拉达,在保定表演漂移的少年车神?
魏建军不是军人,但他爸是。
1983年,45岁的魏德义退伍,他带着全家五口人,从北京回到家乡保定,自谋生路。
他盯上了当时严重依赖进口的汽车独立前桥。
于是,就在浙江的鲁冠球造起万向节、福建的曹德旺创立福耀玻璃的时候,河北的魏德义鼓捣出第一台国产独立前桥。
父亲的身影,在魏建军的心里,相信是有烙印的,一位了解他的老人曾这样形容他:这孩子从小长在部队大院里长大,身上就有股狠劲,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另一方面,优渥的家境又给了魏建军近水楼台的天然优势,当同龄人还在省吃俭用憧憬着攒钱买一辆自行车时,二十出头的魏建军,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第一辆进口车,来自前苏联的拉达。
开着拉达表演特技漂移,成了全国人民认识魏建军的开始。
如果不当董事长,他或许会成为一个专业的技师或者赛车手。
只是,历史没有如果。
就在魏德义带着一帮技术员成功研发出独立前桥的那一年,他的弟弟、魏建军的叔叔魏得良意外车祸撒手人寰,留下一间名为长城工业的改装车公司,被保定当地乡政府接管。
没多久,被乡政府接管的长城工业陷入亏损,负债200万,政府无奈,开出优惠条件,引人承包。
26岁的魏建军揭榜,与乡政府签下5年承包合同。在此之前,他没有跟家人商量,他执拗地认为,叔叔生前开创的事业,理应由他继续下去。
1990年春,在乡亲们复杂的眼光注目下,魏建军开着他那辆拉达,沿着坑坑洼洼的公路,驶向保定东南郊区,任长城工业总经理。
就在接手长城工业那一年,深圳的改革春风吹热了整个汽车业,中国汽车产量首次突破100万辆。
延续了两年的改装车业务后,魏建军也开始蠢蠢欲动。
1993年,他从父亲的工厂拿来独立前桥和悬挂技术,买来底盘技术,请扬州的钣金工,敲出一辆长城牌轿车。当时,开着这辆车去展会,不坏个几回,根本开不到。
然而,就是这个钣金工敲出来的长城轿车,却靠着10万块钱的低价,在东北三省风靡一时,半年进账一百万,三年扭亏为盈。
1992年,长城生产的改装车
直到1994年,国家《汽车工业产业政策》出台,汽车生产开始实行目录制管理,长城轿车上不了目录,上不了牌照,魏建军的轿车梦,才旋即告终。
这段曲折,对魏建军谨小慎微的行事风格或许扮演过一定角色。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
轿车没戏了,魏建军花了一年时间,辗转国外找灵感。
泰国街头满大街跑的皮卡给了他灵感——泰国跟中国同为劳动密集型发展中国家,对中国市场很有借鉴意义。
他马不停蹄回到国内,调研中国皮卡市场。
巧的是,当时中国最大的皮卡生产商,正是同在保定的田野汽车。
这是一家包袱沉重的老国企,包袱重,价格贵,质量差,提升空间巨大。
魏建军一头扎进车间,一口气买来100辆样车,工厂院子放不下,就升到二楼去。
然后,他又从田野汽车挖来技术员,从绵阳新晨厂采购发动机,从唐山齿轮厂采购变速箱,轰轰烈烈拉开了造皮卡的大幕。
1996年3月5日,长城旗下第一辆省油、耐用的皮卡迪尔(Deer)横空出世,在那个一辆夏利14万起的年代,魏建军一咬牙,把迪尔定在4-6万。
当时的个体经营户和乡镇老板,一看能拉货、省油、耐用、价格低廉的皮卡,一个字,买!
再加上当时国家对社会单位买轿车有严格限制,在私营经济发达的沿海地区社会单位,直接批量往回拉皮卡。
1997年,长城迪尔拿下皮卡销量冠军。此后20年,皮卡都是中国汽车自主品牌控制最为牢固的一个细分市场,外资基本无法涉猎。
剑走偏锋,出奇制胜,魏建军至今都觉得,这是他最成功的决策之一。
然而,销量飘红的背后,却是技术受制于人的巨大风险。
和国企田野汽车相同,长城皮卡的发动机,也是从四川绵阳新晨发动机厂采购的。
1999年5月,国企田野汽车陷入困境,工厂几乎停产,田野汽车是河北省、保定市两级政府重点扶持对象。
保定政府想让长城重组田野,但是老国企田野很难放下身段,接受民企改造。魏建军跟田野汽车谈了几次,都没有达成一致。
半年后,田野跟东北华晨汽车闪电合资,组建河北中兴汽车。
听闻消息,魏建军震惊不已——长城皮卡的发动机供应商新晨发动机厂,背后就是华晨控股,田野和华晨一合资,华晨一下子从长城的供应商伙伴变成对手,只要华晨一句话,长城的发动机供应就会被直接切断。
发动机,传统燃油汽车三大核心部件之一,一旦被他人掌握,就会成为制约车企的巨大软肋。天生骄傲的魏建军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合作伙伴拿着独家技术要挟他。
他火速动用自己在保定企业界的人脉,与人合资成立长城内燃机公司,自己占股51%。
然后,巨资引进日本、美国和德国的先进制造设备,利用专利到期的发动机技术,自主生产可用于皮卡的发动机。
从2000年自造发动机、2007年搭载自主研发变速箱,2010年投资50亿建长城汽车新技术中心到数十年如一日的“过度投入研发”,魏建军笃信,任何技术,只要没掌握在自己手里,就得低人一头。
对于合资项目,他坚持控股51%,甚至让老爸手里的集团公司参股,建起一条能生产发动机、车身、前桥、后桥、内饰件和空调器的完整供应链。
2018年,长城与宝马联姻成立合资公司,当外界盛传这又是一场市场换技术的不公平交易时,魏建军坚持这是“中国汽车合资史上最有质量的合资”,股比50:50,一步没让。
这应该是魏建军人生最畅快的一次签名。
魏建军的执拗,一部分来源于他确实踩对了中国汽车工业为数不多的几个机会点。
瞄准乡镇市场的皮卡一战成名后,他很快注意到,北上广一线城市对皮卡的限行,会成为长城未来的掣肘。
在一轮对客车的投资失利后,他决定在10万元以下的SUV市场放手一搏。
在长城的内部会议上,高层们围坐一圈,不发一言,他们不认可聚焦SUV的战略,但也不敢主动打破沉默。
魏建军一拍桌板,斩钉截铁留下一句话:单腿走路,绝对比脚踏几只船风险要小,如果不能在某一领域聚焦,那么中国车企也将像过去的家电、PC和手机制造商一样,在一轮红海竞争之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于是,长城第一款SUV赛弗面市,专门面向城市里追求时髦但钱包不鼓的年轻人。
第一年,销量就突破3万。
一年后推出的赛影SUV,更是打出“赛影是进城的皮卡,生意人理想用车”、“8万余元7人座,乘客载货两相宜”的口号,单月销量突破3000。
SUV的一炮而红,将长城送进了港交所,也让39岁的乡镇民企老板魏建军,一夜之间变成市值70多亿的上市公司CEO。
中国汽车行业首富,花落魏家。
至此,偏安保定的长城汽车开始频频出现在媒体聚光灯下,魏建军也被推上了造车生涯的第一个高峰。
身处高光时刻的魏建军,这时又流露出执拗之外谨小慎微的一面。
这一年,长城在保定市郊投资15亿建新厂区,保定一位市领导去长城工厂视察时,对他说:你可不能骄傲啊!
魏建军回答:我一直都夹着尾巴做人啊。
这大概是一代民营企业家的心声。
越是高歌猛进的时候,越要盯着阳光下的危机。
就如同世纪之初的华为,在经历过一轮野蛮生长期后,旋即陷入组织无序的管理危机,长城在生产管理上的弊病,也随着产销规模的扩大,逐渐暴露。
只有高中学历的魏建军,给长城找了个好老师:丰田。
在学丰田这件事上,魏建军的观点是:一定要学到底,全面学——这又跟任正非当年斥巨资请来IBM的老师时,对内提出的“先僵化、再优化”要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国内没有关于丰田精益生产模式的书,魏建军就趁着到日本出差,花1万块钱采购一批地道的书,花30万请人翻译成中文。
两年时间,魏建军盘下所有跟丰田生产方式相关的书,上至董事长、总经理,下到清扫工,都要学。
有时候,一本书发一段时间,还要收回去,过一段时间再发,防止员工压箱底。
还有百用不赖的考试。
一次,总经理王凤英去俄罗斯出差谈合作,行程非常紧,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还在飞机上看刚发下来的书,写读书报告。
这股精益管理学习风,甚至刮到了办公园区。
研发大楼前的人工湖,被命名为“精益湖”,园区小路,被命名为品质路、沟通路、风险路……
但魏建军还是觉得,长城只是学到了点皮毛。
一次,他去丰田最早的厂区参观,简陋的厂房里,产出来的却是出口全世界的高档车。
负责人还告诉他:通过改善,工厂又省下一个人力。
“在长城,稍微一精益,100人就下去了,还能保证原有生产能力,可见差距之大!”
长城工厂的工人,多是河北本地农民,效仿丰田的严苛管理为这些人树立了深刻的规则意识。
魏建军以强悍的管理作风,硬生生在合资市场的缝隙里咬下一块肉。
专攻廉价市场,注定了魏建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用太多考虑传播,只要质量过硬,老百姓自知道。
一次车展的媒体问答环节,他干巴巴的回答让现场十分尴尬,随行公关暗示他希望抓一些热点做宣传,他却眼一瞪:说什么说,干就是了。
当然,他本身也不是长袖善舞的性格,在他身上,我们能看到些许老一辈的固执与怀旧。
他喜欢呆在自己出生的村子里,跟村里老人聊天唠嗑,去路边小饭馆点几个菜,遇到自己喜欢吃的,就去后厨跟师傅学学手艺,回家再自己做。
“我特喜欢自个儿做菜吃。”
连喝酒也是,他不喝红酒,去日本出差,会特意在机场买两瓶二锅头带上。
但时代变了。
当越来越多中产阶级不再满足于便宜而雷同的商品时,当哈弗品牌独立后的第一款高端车型H8折戟时,魏建军意识到,想突破合资品牌封锁,必须换一种思路。
于是,中国自主汽车的第一个豪华品牌WEY诞生了。
半年时间里,从高铁站、飞机场到商场展厅、平面广告,WEY随处可见。
少言寡语的魏建军,亲自出镜品牌宣传片《WEY 前行者》。
55岁的人,顶着太阳,凌晨三四点起来洗漱化妆,从早上六点,拍到晚上十点,在长城上来来回回跑了近4个小时。
保定口音厚重的魏建军,在视频里的普通话发音却标准至极。
当品牌顾问建议他像奔驰、福特、丰田一样,用自己的姓氏命名那个即将推出的高端子品牌时,他出乎意料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以姓氏命名汽车,这在西方国家屡见不鲜,但对相对保守与宗族观念较为浓郁的中国人来说,未免激进。
说是为梦想赌姓氏,不为过。
在品牌顾问的建议下,他还给自己定了个英文名Jack Wey,方便外国人念。
他计划在2021年将WEY带到北美市场,“就是要告诉外国人,这个品牌来自保定,姓WEY。”
难度,当然有,但就在三四十年前,中国自主汽车品牌的起步,不难吗?
对于中国汽车产业而言,这是一段历史性的时间节点,告别了井喷式增长,竞争变成贴身肉搏,无法享受品牌溢价的自主品牌车企,利润一定会不断萎缩。
事实上,无论WEY是否推出,在那个历史时间点,中国汽车品牌必定会开启品牌向上的通道。
WEY发布后,吉利推出领克,造车新势力们也纷纷启动了品牌向上的步伐。
左手使命感,右手危机感,魏建军以WEY为名,走进了聚光灯前。
中国自主品牌向上,与合资品牌逐鹿,这需要一代人为之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
这一代人的性格、思维、行为方式,总是与他们的成长环境息息相关。
我们的长辈们,尽管现在风光无限,但总是会条件反射般地谨小慎微、危机感满满,有时候,让人难以理解,有时候,让人觉得执拗得可爱。
未来中国的年轻人,估计也很难理解我们对于老一辈的复杂感情吧,那种自豪与遗憾并存、期待与忧虑共举的复杂感情。
但是,在这样一个乱云飞渡的时代,他们愿意主动站出来,从事和承担着这项伟大的使命,这不已经是每一个国人的幸运了吗?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