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的天气说变就变,中午在乌布镇上,头顶的太阳还毒辣得叫人焦躁,转眼车开上了山,不过一个小时的功夫,便下起雨来。这雨来势凶猛,云像水里四散的墨汁,膨胀着压下来,把白昼变成了黑夜。司机打开车灯,在逐渐拥堵的道路上,缓缓前行。
雨越下越大,还夹杂着冰雹,乒乒乓乓落在车顶上,砸在玻璃上。大雨笼着车窗,眼前一片模糊,道路两旁的树和建筑,已是没有了轮廓,只剩下斑斑色彩。司机倒是慢条斯理的打开CD,哼起歌来。他告诉我们,别着急,大概要半个多小时才能到目的地,那时候雨恐怕早停了。
我在车里百无聊赖,汽车走走停停,书和手机都看不下去,只好琢磨窗外的景色。一片长条形的红色模模糊糊的移过去,我猜它是店铺的招牌,难不成也可能是横幅,如果巴厘岛也兴挂横幅的话;汽车忽地停下来,大家的脸都贴在前面座椅的靠背上,窗外几只棕红色的圆点飞快的移动过去,想必是谁家养的鸡,被冰雹打到,正四处逃窜;我最佩服那骑摩托的,如此大的雨还要赶路,于是吐了哈气,擦擦玻璃,效果有限,但勉强可以看清:一双拖鞋,一条短裤,上身套一件防水外套,也许是渔民吧,遇见水,像是到了家,骑在摩托车上竟也格外安心。正想着,玻璃继续被雨水遮上,好似罩上了一层塑料布,窗外掠过的依旧是色块的斑点,天色很暗,周围的一切也是黯淡无光。
车里的音乐终于更换到熟悉的节奏,郑钧的几句歌词把大家从各自的心事中叫醒——
雪山青草
美丽的喇嘛庙
没完没了的姑娘她没完没了的笑
雪山青草
美丽的喇嘛庙
没完没了的唱我们没完没了的跳……
几句词把我的思绪带到四姑娘山的藏民家,在天高云阔的地区久驻,人心也变得无比广阔。牛羊不怕生,我想,大概与他们的主人一样,把所有人都当作好人,便没有了戒心。我只身一人闯进牲畜的地盘,躺在一片空草地上,望着幽蓝的苍穹,像与什么人对视,看进了他的眼里,这个人,想必是位圣人,包容一切,淡泊名利,优哉游哉。几只牛羊凑近了好奇的看我,我便冲它们做鬼脸,它们又缓缓的走开了。我当时并没有辞职,工作上的烦心事接踵而至,在那片草地上,却怎么也想不起公司的事情了。那一瞬间,我觉得,吸着从雪山中吹出来的夹杂着牛粪味道的冰凉空气,比坐在新搬进的格子间里吸甲醛要好得多。
司机依旧哼着曲调,不知他能否听懂这歌词里的意思。我们这次要去的,也是山,只不过没有雪,是火山。
雨已经小了很多,稀稀拉拉的,一片树叶从车顶滑下来,恰好贴在我这一侧的车窗上,乌云的天幕徐徐拉开,太阳虽没有出,车子内却也亮堂了起来,这片叶的经脉就像投影那般,清晰的展现在我眼前,车子启动,它也动了一下,像一只可怜的干巴巴的小手,正要唤我去帮他做些什么。
司机一个转弯,叶子掉了。“前面堵车了,我们去梯田。”
梯田也是一个景点,说是景点,其实连一个观景台都没有,这也倒好,更原汁原味一些。只是游客去的多了,旁边就总少不了叫卖的商贩。由于我曾经在国内的南方、西班牙二手店、泰国和韩国的市场上都看到过同样的工艺品,他们都宣传是当地特产,所以我对那些街边私人的小商品的出处有所怀疑,倒不如眼前的风景来的实在——
天依旧阴,能见度却不差,从远处看过来,视野的尽头是巴图尔火山(GunungBatur),旁边另一侧是巴图尔湖,近处我们的对面有一座山,上面布满植物,隐约可以看到有几间简陋的棚子,大概是农民歇脚避雨用的,这山是三面的,路一环一环的通向我脚下,我看了看,有农民从我这边沿泥泞的盘山路走到对面的山上去,脚步不慢,也就10分钟的路程。里面的庄稼种得算不上整齐,就规模和相貌,远无法与元阳梯田相提并论。反倒是眼前的几位农家的对话,吸引了我的注意,他们隔着山喊着什么,声音大到不用喇叭,在这马蹄形的山谷里形成回音。距离我们不远的这位中年妇女,在喊完一句话之后开心的笑着,不小心一眼瞥见我们,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游人关注的重点,于是尴尬的收起笑容,那笑容要收,又控制不住,只好低着头,躲进附近的棚子里。
凑近棚子一看,里面黑压压的一片,还有不少人呢。他们有的见我拿着相机,示意我另一侧有台阶,人也不多,可以下来拍照。我连忙笑着点头答谢。
一连拍了几张不大满意的照片之后,我稍稍有些扫兴,望着远处的云,风给它们分出了层,那下面是壮观的巴图尔火山,山上黑色的,大概是爆发之后留下的火山灰,逐渐到山下渐变成浅绿色,湖水沉默着,纹丝不动,泛出柔和的光。
我转身要走,身旁竟凭空出现了两个小女孩。她们黝黑光亮的皮肤,个子一高一矮,年龄大一点的,也就8、9岁的样子,小一点的那个,走路都不大利索,大约也就6岁多点,姐姐穿着当地的民族服饰,背着个书包,妹妹穿着一件米老鼠的短袖T恤,二人都穿着同样款式的拖鞋。她们抬起头,炯炯有神的眼睛对着我,仿佛在与我说话。我从她们睫毛间的双眸看进去,直达幽蓝的苍穹,乃至浩瀚宇宙。
“你喜欢明信片吗?”个子高的女孩问我。
我惊讶道:“你会说英语?”
“嗯,会一点点。”她继续用英语喃喃地说,同时揪着自己的衣角。
我实在是有些惊喜,便示意她们把明信片拿出来我看看。她们在书包里翻腾着,我心里偷笑,小姑娘们真是找错了目标客户,通常摄影师是喜欢明信片,可也对明信片要求很高,而我,更喜欢用自己制作的原创明信片寄给朋友,平时很少会买别家的明信片。她们着实又找对了人,因为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冲动消费者,有时候消费的并不是物品本身,而是交易的过程,我可能会为一段愉快的经历买单,不管对方卖的是什么东西。
“你的英语跟谁学的?”趁他们找东西的时候,我问。
姐姐从书包里拿出一沓明信片,显然小手不够用了,我连忙伸手过去接住,无意间碰到那只干枯却温暖的手,活像雨后凋零的树叶。
“爸爸。”女孩只会简短的问答,发音像模像样。也难怪,如果父亲是做生意的,那英文自然是会不少,孩子也可以借假期休息的时候,帮着家人分担些工作。
我翻看着手里的明信片,全部都是巴厘岛的风光摄影作品,拍摄水平不敢恭维,与乌布镇纪念品店里的质量差了很远。妹妹麻利的帮我打开几套明信片,用肢体语言示意我这些都可以打开来看,每一张都是不同的主题。小家伙看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抿着嘴冲我乐。汗水从她的鬓角一侧流下来,刘海塌着,贴在脑门上。
“多少钱一套?”我轻声问道,怕但凡有些粗糙的举动,都会惊到这对柔软的姐妹。
姐姐伸出1根手指头,妹妹伸出双手10根指头,两个人用手比划着,场面有些滑稽。我想笑,却一直绷住。姐姐见妹妹与自己手势不同,怕我以为她们意见不统一,于是把妹妹的小手按回去,教她也学着自己的样子,伸出1根手指。我大概了解当地的物价,1根手指头代表的是1万卢比,10根手指头就是10千,前者是中式的说法,后者是美式的说法。
我已经想好要买哪些,但依旧不甘,想从她们口中套出更多的信息,哪怕是一个编篡的故事。只要是对方说出口的,我便不去核实真伪,你说了,我就信。真伪自有时间去验证,我只是匆匆过客一个。
“为什么自己出来卖明信片?你爸爸呢?”我问。
女孩不做声,我以为她们听不懂,便换着措辞又问了一遍。心里默默的给姑娘鼓励,拜托你,说点什么吧。
“爸爸——”她扭头看了一眼棚子,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人。“他让我们做的。”
“你喜欢卖明信片吗?”
她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颔颐而笑。
我长舒一口气,并没有什么催人泪下的故事。这或许正是我所期待的结果,我并不希望眼前这两个拥有明亮双眼的孩子经历什么曲折的生活。快乐就好,不论生意好坏,靠自己的劳动获得金钱,无疑将成为她们珍贵的经历。
我拿了9套明信片,掏了掏兜,把所有的零钱都给她们。
“不用找了,我明天就回国了,反正也用不到了。”说完,便顺着台阶往山上走。还没走出几步,小姑娘追过来,硬又塞给我两套明信片才肯罢休。
我笑着回到车里,郑钧的歌声依旧在耳边环绕:
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
在雪山之颠把我的魂唤醒
爬过了唐古拉山遇见了雪莲花
牵着我的手儿我们回到了她的家
……
是火山还是雪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一次旅程可以让我的心更加清澈。
回到酒店,我摆弄着这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明信片,念起白天的故事,愈发爱不释手。我精心安排着它们未来的归属:一套留给自己,再送给身边几个要好的朋友一人一套,剩下的回馈给网友。它们对我来说,已经远不是明信片这么简单的物件了。
翌日,退房,登机,回国。
凌晨到家,我迫不及待地翻起背包,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些明信片了。一声惊雷在脑中劈开,耳边又撞钟似的敲个不停,脑仁中的另一个自己,从万米高空极速陨落,掉进大海,泛起一片杂乱的水花,继而沉入海底,耳边呼啸的风声继而转为寂静……
天亮再联系酒店,回复亦是令人失望的。我寻遍了所有能想到的角落,仍然一无所获。
累了,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休息一下,再翻一遍,得到的还是同样的结果。
我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写稿、参会、准备接下来的签证材料、接受采访。一次在回家路上遇到刚放学的胖小子,吵着要奶奶给买冰棍吃,老人拗不过,只好掏钱。男孩儿心满意足举着冰棍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老人偷偷把找回来的零钱塞进胖孙子的书包内兜,再小心翼翼的把书包放在便携的行李推车上,蹒跚的跟在小男孩儿的后面。我猛然间想起自己的行李箱,似乎有一个口袋还没有找,于是快走两步到家,把箱子底朝天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我终于放弃了。
可能上天如此安排是有原因的吧,有时候越是在意的东西,越是容易失去。转念又一想,分明是自己粗心大意,把这些明信片拿出来又放回去,倒腾几遍,总算丢了。
后来,我几次在整理此行图片的时候,想起那两个笑容满面的眼睛如洁净苍穹般的小姑娘来。我总觉得,那些明信片被我带回来了,只不过放在了某一个我忆不起来的角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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