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贺
开栏的话：有一句歌词叫“家人不错，朋友不错，自己也不错”。那么，家有“老外”是什么感受？不仅有锅碗瓢盆的磕绊，还有文化背景的碰撞。朋友圈里的“老外”，更是常常自带喜感。呈现民之相知相亲，或始于“我的老外亲友”栏目。
再见到我的朋友马蒂，已经是7年后。和有些来澳门工作的葡萄牙年轻人一样，马蒂来了就不走了，落地生根，娶了一个中国老婆，颇有要成为中国通的架势。
我俩坐在茶餐厅点好港式冻奶茶，我忍不住八卦之心：“所以你后来辞职了，当了全职奶爸？”“辞了啊。”“真辞了，夏夏能同意？”“一开始当然不同意啊，哈哈。”我这么八卦是有原因的。7年前，也就是我上一次见到马蒂时，应该正是他春风得意之际：做着一份专业对口、薪水不错，还能解决澳门“户口”的工作；新婚燕尔，那心尖尖上的女朋友夏夏终于成了他的老婆；婚后不久，夏夏怀孕，马蒂晋升为准爸爸。
马蒂一家。
那时的马蒂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精神小伙儿。作为公司的业务骨干，他深得老板器重。他的顶头上司不久将退休，马蒂很可能“接班”，收入能增长五成。但作为一个准爸爸，他在高兴得转圈圈之余，下一步的计划竟然是辞职，这就离期待值比较远了，至少是离“中国标准”的期待值比较远。所以说，夏夏一开始肯定是不同意的。
但是夏夏不是那种一点火就炸的女孩，她没有朝马蒂吼：“这让我们全家喝西北风吗？”而是拉着马蒂开了一个家庭会议，目的是“为家庭添丁做好财务准备”——嗯，没毛病。她先是列出截至怀孕前的家庭常规支出，一项项清晰准确，这难不倒她，谁叫她是家庭大管家；又一项项列出孕期、产后养娃的可预见支出，这也难不倒她，谁叫她从怀孕初期就拿出了学霸的劲头开始研读各种母婴育儿资料。
夏夏虽是个文科生，但这场家庭会议生动地诠释了“数据会说话”。一笔笔账算下来，结果很明显，马蒂若不辞职，生娃后家庭现金流仍是正值；如果辞职，那就真是入不敷出了。夏夏不用说“我不同意你辞职”，她只是指着那个大大的负号，把问题抛给了马蒂：“我们怎么办呢？”
不过学霸的老公也不会轻易被别人的思维带着走。马蒂大手一挥：“负号就负号，咱们不是还有存款吗？存款不就是这时候用的吗？不然存它干吗？”哎？好像也没毛病。马蒂赶紧补充论据：在夏夏的账本上加上收入项，比如他辞职后打算做的一些“小零工”，被夏夏忽略的某项理财收入；压减支出项，修正某些没有那么高的金额；再加上澳门政府福利这记“强助攻”，各种名目的补贴七七八八算下来，那个负号之后的数字竟然缩水了不少，用存款应付完全不成问题。
见夏夏眉头稍展，马蒂乘胜追击：“宝贝，咱们这个孩子不是意外得来的，是咱俩都准备好了才决定要的。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当爸爸，准备好了在他出生的头几年花很多时间去陪伴。这些时间从哪儿来？我看电影打游戏的时间肯定没有了，但这可能还不够，那就得从我的工作时间来，我也准备好了减少工作，减少收入。这是我自己选的，我要当爸爸，我必然和单身或丁克的人不一样啊。”
至此我明白了马蒂的人生优先级，排在前列的是家庭、亲人，但并不包括一份只为领薪水的工作。这倒和他努力工作时给人的印象不太相符，但是也不奇怪。马蒂和他的姐姐都是他们的父母一手带大的。在他们姐弟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带着他们远离家乡，“进城务工”。所以，一边工作维持家庭生计、一边独立养娃的双亲，实际付出多少体力心力，马蒂是从小目睹、心里门儿清的。
夏夏怀孕以后，马蒂根本不需要那些流传甚广的“生娃以前必须让老公学习的100件事”来完成认知升级，他已经自动调出了头脑中的记忆和平日储存的资讯。反倒是他帮助夏夏做心理准备：孕期可能面临什么困难，生娃后我们的家庭工作量大概是什么状态，作为新手妈妈，在你身体没完全恢复前更不可能一个人带娃……马蒂以此种种来说服老婆同意他回家帮忙。最终，夏夏经不住枕边风儿，马蒂顺利辞职，全职奶爸正式上岗。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辞职，薪水够请好几个阿姨的，这不是比你亲自回家带娃对家庭的帮助更大吗？”我这个问题，相信许多中国人都会问。果不其然，马蒂回答：“对，夏夏也这么问，但她后来就不这么想了。”
孩子出生前，马蒂拉着夏夏一起去上了培训班，学习怎样照顾新生儿。孩子出生后，马蒂真成了一个十项全能的黄金奶爸。除了母乳亲喂，样样带娃技能无不拿手。哄睡，马蒂是全家第一，妈妈、姥姥都搞不定的娃，放到他身上立马安静；给娃洗澡，小意思，独立完成；陪玩，很轻松，小娃娃更像他的玩具；夏夏喂完奶，马蒂接过去拍嗝；该喂夜奶时，娃的哭声一响，马蒂立刻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把她抱给夏夏。
马蒂和女儿在沙滩上玩耍。
对夏夏来说，这样的老公不比一个月嫂差，而且也不用和外人磨合，跟小姐妹还能凡尔赛一把：“哎呀我老公，现在一分钱不赚，也就是带娃还行吧。”更何况，一个堪比月嫂的黄金奶爸，还有月嫂替代不了的时刻。夏夏和马蒂一起熬过的夜，洗过的屎尿片，都转化成了战友情。
而对马蒂来说，这就是他完全接受的初为人父的状态：围着一个小婴儿忙前忙后直到筋疲力尽，赶紧睡几个小时，第二天又周而复始。但即使这样，他也觉得比当初那个早出晚归的工作好。不然，孩子现在见爸爸的时候不多，那这个孩子“生和不生没什么区别”。就好像一个乐高迷兴高采烈地买了一盒限量版，却只能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被别人拼好，最后把成品送到跟前，确实是一点享受没有，徒留一腔怨念。
马蒂可没有怨念。他亲眼看着粉妆玉琢的小娃娃一天天变成了古灵精怪的女孩。Terrible 2 （麻烦的两岁）和 Horrible 3（恐怖的三岁）他都经历过。管教娃的时候夏夏和马蒂还黑过脸，但小姑娘从不吝啬跟爸爸妈妈表达爱。到了她上幼儿园以后，马蒂和夏夏终于有了更多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夏夏做起了自由职业，马蒂又找了一份全职工作，不过这次比较轻松，可以弹性上班。
如果当初马蒂没有辞职，这几年他可能是一个不在场的父亲，夏夏可能得不到随时待命的支援，孩子可能没有和爸爸的强韧联结，夫妻俩很难尝试更有利于养娃的工作。不辞职也许从财务上说是赚了，但金钱并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相信这些年夏夏在和马蒂并肩养娃的过程中，发现有些东西比金钱更难得。不过，说到金钱，马蒂的新工作，之前期待的五成涨薪是没有了。我问他，对当初的决定后悔过吗？他说没有，反而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在当爸爸前就找到薪水不错的工作，攒了一笔钱，在澳门娶妻生子，享受政府福利和宽松的就业环境，所以女儿出生我才有条件辞职。但有些人可能就没有那么幸运，比如我父母，他们当初不可能全都在家照顾我和姐姐，那时他们如果不工作，我们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
其实，没那么幸运的又何止是当年马蒂的父母，现在众多为了生计奔忙、为了银行贷款不敢辞职的父母不都是这样吗？马蒂在中国待了10多年，他知道很多人不会做出像他一样的决定，不是因为不想，而是真没那个条件。如果可以，哪个父母不想陪伴自己的孩子长大，参与他们成长的点点滴滴呢？
幸运的马蒂体会过这种幸福，也认为只要人们愿意，都不应该被剥夺这种权利。所以他希望，越来越多的人能够享受亲情和天伦之乐靠的不是幸运，而是一个更完善的支持系统，让做父母的不再担忧育儿成本深不见底，不再担忧职业前途朝不保夕。
我和马蒂走出茶餐厅，以葡式贴面礼告别，当年的精神小伙儿如今有一点微微发福，眼角一笑会显出一两条褶子。哪有岁月不催人老的，但如果是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走过时间的河，也是幸福的吧。我朝他挥挥手：“感谢你美好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