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篇“解读”，想和大家聊聊身居于日本现代文学殿堂金顶之上的大文豪——川端康成那隐秘细腻、鲜活敏锐、无尽斑斓的文学魅力。

作为日本首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本乃至东亚文坛诸多知名作家公认的“写作宗匠”、“文学导师”，川端康成几乎是最早被完全翻译至国内的日本现代文学大师。

所以，想必这篇小文应该也无需再多言川端康成的“光环”了吧？毕竟从1979年国内“解禁”川端康成至今，关于他的阅读与讨论热度就从未停过。莫说“光环”，连“八卦”都已经被大刊小报写了又写——

被称作“参加葬礼的名人”的可哀身世、有钱马上乱花从不考虑账户余额的购物狂性格、与三岛由纪夫的师生情、对太宰治的不顺眼、闪烁着官能与情爱意绪隐秘内心，还有他充满谜团与惊愕的人生结局……

日本现代文坛知名修勾热爱人士川端‍‍

但放心，本篇“解读”倒本就没打算和您分享这些已经被说了又说的故事。

店长今天想和大家分享的，只是川端康成那如古池般幽深、禅音般深蕴，浓缩着东方人文精神与美学追求的文学世界里，一个极其直观的小细节。

色彩。

因为它微小又直观，即便你从未阅读过川端康成，甚至从未阅读过日本文学，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感知不到。

但可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个微小的细节呀，因为日本文学的精髓往往在于这些“甚微妙处”，它们或许能比复杂的文学思想分析、艺术手法鉴赏，更能带你轻松地走进川端康成的世界。

更何况，在今时今刻从“色彩”的角度重读川端康成，没准还有几分“实用价值”。

就像标题所写的 “读过他的人，再晦暗的深夜里都能发现色彩”。春时已至，趁着繁花未盛，草木待青，在整个东亚最一流的色彩描写大师的文字里探寻一些细微而敏锐的审美经验，没准能让你在这个久违了的自由春天，看见一些更美好的存在。

不过，在讨论“色彩”之前，且先让我们把时间往回拨个55年，从川端康成发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辞之前的几个小时讲起……

1968年12月12日下午2点10分，是川端康成预定要在瑞典文学院发表获奖演说的时刻。

不过直到那一天早晨，川端康成还是没有写完他的演讲稿，虽然他已经写了好多天，甚至到了斯德哥尔摩还熬了三个通宵。

川端康成倒是没有很着急，反而悠悠地对来访的文学家石滨恒夫说：“总算是刚写进了状态”。

但他的翻译——向西方世界译介了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谷崎润一郎等诸多日本文学家的爱德华·赛登施蒂克（Edward George Seidensticker）真的是要急坏了，因为他必须赶在演讲开始前翻译好这篇长文。

可这篇获奖辞偏偏是一篇连文化水平稍逊一些的日本人都会读得云里雾里的日本美学论文。

它有多复杂呢？复杂到我甚至都不需要和诸位深讲它的正文，只需要拿出题目作为例子就足够了。

川端康成这篇著名的获奖辞，如今被通常译作《我在美丽的日本》，英译则为《Japan, the Beautiful, and Myself》，但这两个通译其实都是很有问题的。

因为原文『美しい日本の私』，是一个对于日本人来说都含义模糊不定的短语。

「美しい」（美丽的）既可以修饰“日本”，也可以理解为修饰“我”；而 「日本の」（日本的）既可以解释成“‘我’存在于日本”，也可以指“‘我’是日本文化的一部分”。

其实，这篇获奖辞的题目本来并没有这么复杂。川端康成在草稿里所拟的本来是“日本的美和我”（日本の美と私），不过他最终还是双横线划掉了这个题目，变成了『美しい日本の私』。

这其实是川端康成真正的匠心所在，因为他的每一行文字都经过了精心的雕琢，以足够传达他所理解、所沉浸、所为之创作一生的日本美学。

这个题目仅用了短短的12个假名就凝练精准地勾勒出的“暧昧”，本就是日本美学中极其重要的一环。

不过，这篇获奖辞和这篇小文的主题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希望用一个更生动的故事告诉你两个很重要的结论：

其一，川端康成是一位已经完全将日本文化所孕育出的独特美学内化在自己灵魂里的作家，他并不会因为读者，或者语言的隔膜，而改变自己的表达。

所以你完全无需怀疑，你在川端康成的文学世界里所看到的一切，就是日本美学本身。

其二，作为语言大师，川端康成的作品里再短小的一句话，再细微的一种意象，可能都有其深韵所在。

知晓了这两点，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在一开头会说，“色彩”这样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却更能带你走入川端康成的世界，因为川端康成所书写的，并不只是一个生来敏感的天赋作家，纯用视觉发现的五彩斑斓。

那是一种自文化中生出的色彩，亦是文化本身。

任何一国的文学都无可避免地会带上彼国彼邦的风土印记，日本独特的岛国风土所孕育出的山川草木、花鸟风月，形成了整个日本民族最原初，也是最独特的“植物美学”意识。

说得更简单一些，便是——自然即美。

虽然描绘山川风物，歌咏书写自然风光的文字在任何一种民族文学里都不乏得见，但自然美构成了日本民族美学的最基础。

日本民族美学始终向往着在人和自然之间建立一种纯粹的审美关系。所以，透过对自然精微透彻的观察，从时间的推移和色彩的变化中感悟到刹那微妙的感受，是日本文学独有的风韵。

尤其近代之后，出于 “日本自然风景独特论”思潮的流行，几乎所有日本作家都更加致力于对于自然风物的描绘，但是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及得上川端康成的描写。

因为植物、山川、花鸟、飞虫……自然里的一切，都已经完全融化在了川端康成的文字里，自然就是他的色彩。

川端康成在论述“新感觉派”的创作观时提到的理念，或许可以作为上文结论的一种佐证：

 “表现即内容，艺术即表现，如果没有新的感觉，便不可能有新的表现，比如要表现眼睛与蔷薇这两样事物，传统作家会说：‘我的眼睛看到了红蔷薇’，但新感觉派作家则肯定会说，‘我的眼睛成了红蔷薇，眼睛与红花合二为一了’”。

在川端康成的文学里，“色彩”首先是“季节”。

日本是一个温带季风气候岛国，四季极为分明。季节流转所带来生命律动，或者所谓“季节感”，是《古事记》、《万叶集》、《源氏物语》等日本古典中极其重要的主题，自小便浸润在古典里的川端康成，自然尤重于细腻描绘四季之美。

就像他在《散文家的季节》里所说的：“小说家当中，像我这号人大概是属于喜欢写景色和季节的。”

不过，“季节”在川端康成的笔下，是一种与故事，或者人物的命运深度交融的存在，他从来不会孤立地为情节安排某一种季节，反倒应该说正是因为在这个季节里，故事才应该发生。

譬如他的名著《雪国》，越后雪乡冬去春来的四季更替，便是暗示着人物情感与命运的一道“有色彩的暗线”。

岛村与驹子相逢于雪国最美好的夏季，彼时的雪国一片嫩绿，群山的盎然绿意衬托着驹子的俊秀婀娜，虽然它们只是零星地插入在情节与对话中，但当你感受到那种季节感时，你会不由得因为初夏的生机洋溢而更真切地体会到驹子的生命活力。

但岛村第二次去雪国是在岁暮年初的冬夜，“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到了雪国。夜晚的底色已经变白”。火车驶出漆黑的隧道，仿佛瞬间就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眼前只有深夜里无尽寂静、洁白的冰原雪野。

车窗外袭卷而来的冷空气、屋檐下的冰柱，还有仿佛在大雪中沉睡于深渊里的小村，只是一些关于“冬季”的“白色”，便已含蓄幽婉地表现出了主人公岛村和驹子之间的裂痕。

《雪国》里的第三次相遇，川端康成把时间放在了秋天。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吗？对于雪国来说，秋天是一个要准备收藏起生命的热望，准备沉没于空寂的季节。

川端康成用“秋色”暗喻着驹子的爱情。

有一只蛾子像粘在上面似的一动不动，桧皮色触角伸展，如同小翅膀一般。真正的翅膀是透明的淡绿色，有女人的手指那么长。对面延绵不绝的山脉在夕阳的照耀下，呈现出秋天的色彩，显得眼前的这点淡绿色，散发出死亡气息。前后翅膀重叠的部分倒是绿得深，秋风吹来，翅膀像薄纸片一样随之摇摆。

无论秋天的景致多么美丽，哪怕依然带着淡绿色，但那是秋天了，季节的轮回无可抗拒，所有的努力也不过只是徒劳。

我们可以说，对于川端康成而言，人的悲欢离合与自然万物的生息是紧密相连的，如果没有自然物象的变化，也不会有人物情感的变化，季节的心，便是人的心，季节的色彩，也就是人的情感色彩。

在川端康成的文学里，“色彩”也是“自然风物”。

正如前文所说的，“自然美学”是日本民族美学的底色，所以日语里有太多以“植物”来表达美学意识，或者直接就源自“植物”的词语。而川端康成更是尤善此道。

我们称川端康成是一位“色彩大师”，不光光只是因为他的作品里有太多斑斓画面，更是因为他对于色彩词的运用极其灵动。

川端康成很少用“黄褐色”之类的直接指称颜色的名词，而是基于自己与众不同的感觉，用自然风物作为表述，比如“玉米色的飞蛾”、“桑染色的花朵”、“仿佛桧树树皮一般色彩的小虫”。

这其实也是川端康成对于日本美学的一种理解。

在日本的传统美学中，自然和人都是具有生命的感性物体，“心”与“物”之间会彼此相通，所以自然界的一切都是一种象征，把它们用作色彩，会比单纯的色彩词更能触动人的内心。

正如他在《我在美丽的日本》里所讲的：

“藤花富有日本情调，且具有女性的优雅，试想在低垂的藤蔓上开着的花儿在微风中摇曳的姿态，是多么纤细娇弱，彬彬有礼，脉脉含情啊。它又若隐若现地藏在初夏的郁绿从中，仿佛懂得多愁善感、”

在川端康成的文学里，“色彩”还是“文化意象”。

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三部代表作之一的《古都》，便是这种“色彩”的典型。

《古都》是一部“探访日本的故乡”的中篇小说，它以京都，最集中了日本传统美学与文化的城市为背景，川端康成以格外细腻的情感体悟，在这篇小说里的每一个微小情境中，描绘着日本的传统美学。

说实话，假如你有在京都生活过的经验，那你肯定有满肚子对于京都的吐槽。因为京都多潮，夏季极热极短，冬季又极寒，但是《古都》里所描写的，是一个拥有着极美色彩、极富生机的“绿色之城”。

穿过茶室下方的小径后，前方有一座池子。池畔鲜绿的菖蒲叶争相挺立。睡莲的叶子也浮泛池面上……

千重子与真一沿着池畔来到幽暗的林荫道路。新叶的气味与潮湿的土味扑鼻而来。这条狭窄的林荫道路很短。眼前是一个更广阔的池畔庭园，明亮又开阔，水池比方才的更大，池畔的红枝垂樱映照在水面上，令人眼睛为之一亮……

池子对岸的树丛里，马醉木低调地开着白花。千重子想到了奈良。那里有许多松树，虽然称不上大树，但姿态柔美。若不是有樱花，松树的苍翠想必也能吸引人们的目光。不，现在那高洁的苍翠松树与无垢澄明的池水，同样鲜明地衬托出枝丫低垂的红花。

古池悠悠，林木青翠，春夏的古都里生机盎然。这份“绿色”虽然未必就是真实的风貌，但它是川端康成赋予京都的“意象”，因为他希望用一个满怀生机的古都，重新唤醒日本沉睡的文化。

必须声明，即便“色彩”真的只是川端康成的文学世界里一个小小的细节，但上文所提及的“色彩”也不足以完全概括，限于篇幅（以及担心写太长导致你们觉得太无聊太催眠），他对于色彩的精妙处理、对于“黑、白、紫”这些在日本文化中有尤其特别意义的色彩的运用，就只能权作提示，留待各位自己慢慢发掘了。

最后一点结语，还是想和大家再多啰嗦几句为何要关注川端康成文学里的色彩。

正如前文所多次提及的，川端康成在他的小说中一切关于色彩的描绘，都不仅仅只是源自于他对于自然敏锐的观察，而是因为他的美学理念。

自然本身就是美的本身，所以当我们书写美的时候，所应该书写的是自然，当我们谈论美的时候，所谈论的应该是自然，当我们要破坏美的时候，所应该破坏的依旧是自然（当然这是概念上的破坏，爱护环境人人有责，对自然要好一点呀！）

所以，当我们看见、并且理解到川端康成对于色彩的描绘时，我们的内心其实也或多或少地能与自然联结，能开始与他一同感受到自然世界那种森罗万象，无穷无尽的意蕴。

窃以为这一点对当下的你我，是尤为重要的。甚至可能比川端康成的文学世界里那些更深奥，更复杂，更有内涵的哲理与禅思要重要的多。

经历了过去的三年，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有一种“感觉内心枯竭了”的状态，只是跟着一种又一种的潮流往前走。生活感受、生命体验，似乎都缺少了许许多多的“色彩”。

但或许并不是我们真的缺乏“色彩”，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大家麻木了，感受不到了。

所以，如川端康成这种，极其敏锐，而且极其会观察、会描写、会表现“色彩”的作家，或许能成为一道再度激活感受力的电流。

且先让那些宏大或幽微的思想稍稍休息一下吧，趁着春时，先跟随着川端康成一起重新发现与体验下周遭的世界。

看见凌晨的海棠花未眠也好，看见夜空远处淡淡的星光也好，那些流动的水、风中的花，在草丛间窸窸窣窣的小飞虫，还有脸上偶尔泛起的红晕，杯子里荡漾的波纹……

它们，可太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