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天元

一根甘蔗，把腊月的香甜搅动起来。

午饭的时候，伙食团的阿姨切了一盘甘蔗上桌，小巧精致，圆润光泽，用嘴一咬，那混合着时光的甜香立即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乡间有谚：红萝卜，咪咪甜，看着看着就过年。而在我的眼里，腊月还有甘蔗，像红萝卜一样，都是新年快到的前奏。

小时候老家屋后有一溜狭窄的自留地。爸妈在周围种上了一圈桔子树，在地里，随着季节的变换，他们把西红柿、茄子、辣椒、四季豆、豇豆、蒜苗、韭菜……一个个铺排得井然有序。在偏西的一个角落，也为甘蔗留下了一方出头之地。

从春天到秋天，我幼稚的目光是看不见那一片甘蔗林的，我的心思，停留在嫩嫩绿绿的瓜果蔬菜之上。我不愿靠近它们，它们实在普通得像我一样。而后挺拔起来，却有着如剑般锋利的叶片。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保护自己，还要在身上留着时光的“节”点。

但冬天不同，甘蔗经过漫长的酝酿，终于成熟。成熟的甘蔗在腊月间的乡场里，成为迎接新年当仁不让的主角。一根根甘蔗被人高高低低地竖起来，远远看去，就像一顶顶褐色的帐篷。卖甘蔗的手持砍刀，对着围观的人说：“来来来，你们用刀削到哪里，我就砍到哪里，不甜不要钱。”

有人拿着砍刀，站在甘蔗前，将甘蔗端端正正地竖立，然后屏住呼吸，趁甘蔗将倒未倒之际，一刀劈将下去。

这是一个技术活，劈在中间，甘蔗划不开多远，劈在稍外，容易砍空，只有分寸刚好，才能把甘蔗的皮削得够长，买家能得到一截长长的甘蔗，从而在他人艳羡的吆喝中离开。

现在想来，这自然是卖甘蔗的一种促销手段，但小时候我也乐在其中，时常想去挑战。这时的甘蔗，也愿意为人们的欢乐无私奉献。

我曾问父亲，甘蔗为什么那么甜，父亲说甘蔗的甜来之不易，和人一样，想成功都需要漫长的磨砺。我问父亲甘蔗为什么有节，父亲说它进退有节清风亮节。

父亲是老师，喜欢讲道理，但我不喜欢这样的方式，那些话让我似懂非懂。我更“讨厌”他一到腊月，命令我把橱柜的碗全部拿出来，背到山坡用泡石“沙碗”，碗不蹭亮便要返工，就要被吼。还让我和他一起磨豆腐……我在无聊重复的脚步中天旋地转，他在一旁竟然鼓励我要“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直到父亲说：“推完磨，我给你砍甘蔗。”我的精气神一下子满血归来。是甘蔗的甜，让我燃起期盼。

很多年后我做了父亲，也懂了父亲。我知道父亲想拿甘蔗说事，让我能有一个节节攀高而平安幸福的人生，只是父亲不知道，因为甘蔗，好多人的命运被阴差阳错地改变。

甘蔗的故土在太平洋群岛，后来通过阿拉伯人传入中国、印度和欧洲。在没有甘蔗之前，欧洲人只能通过蜂蜜获取甜味。甜是人类乐此不彼地追求，当欧洲人第一次见到甘蔗的时候，禁不住为这种作物疯狂起来。但甘蔗种起来耗时耗力，想大批量种植在欧洲种显然不行。欧洲的殖民者于是就把目光放在了美洲，在拉丁美洲建了很多甘蔗园，为了解决劳动力的问题，他们从非洲贩卖黑奴……一根甘蔗，于是搅动了整个欧洲，造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人口迁徙。

这样的说法让甘蔗背了锅，真相是人性中一种叫贪婪的东西。但历史有时真很神奇，造成改变的，也许只是一个小小的物件。

时光荏苒，那些旧时的甘蔗田在城市的喧嚣中，已被高楼大厦所取代。而我家老屋背后的园子，也早已荒芜。

然而甘蔗的甜美并未消失。当新年的阳光与甜润的甘蔗相遇，一场关于时光与味觉的盛宴还是悄然而至。我总觉得它像一个外表粗粝内心柔软的老友，在春节快到时返乡归来，喜欢把一年的酸甜苦辣对我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