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暗荣耀》剧照。（资料图 / 图）

很久没有一部电视剧，能像这样引发世界杯一般的追剧氛围了。

2023年3月10日下午4点，时隔三个月后，Netflix一次性放出了《黑暗荣耀》第二季的全部八集。为了第一时间追到妍珍（剧中头号反派）的结局，网友们做足了准备：吃零食、喝可乐只是常规操作，最合格的沙发土豆甚至请好了半天年假，在客厅拉上定制的横幅“黑暗荣耀第二季首映会”。瞬时涌入的海量用户让Netflix服务器一度瘫痪。“黑暗荣耀最好对得起我的年假。”网友们恶狠狠地说。

从事后口碑来看，“高开高走”“没有烂尾”是过去这一周较为普遍的观众评价。截至3月16日，有20.3万人在豆瓣打出了9.2的高分。而在全球范围内，根据流媒体统计网站FlixPatrol发布的消息，《黑暗荣耀》第二季上线仅一天便空降全球排行榜第三，在韩国、日本、中国香港、中国台湾、泰国、新加坡、智利、墨西哥、阿联酋等26个国家或地区登顶收视冠军宝座，并在北美地区跻身前三，预计排名将进一步上升。

这是继《鱿鱼游戏》后，Netflix出品的第二部“爆款”韩剧，由《秘密森林》导演安吉镐执导，韩国电视剧金牌编剧金恩淑执笔。剧中，宋慧乔饰演的女主角文同恩在高中时期遭到霸凌，被逼退学。成年后，她成为老师，决心向当年的霸凌团伙复仇。

第二季更新前，一头银发的金恩淑谈到新一季的剧本，曾低下头，有些难为情地笑着夸奖自己，“真的好可怕，真的写得很好”。在编剧中心制主导的韩国电视剧工业体系中，金恩淑是明星编剧，打造过《太阳的后裔》《孤独又灿烂的神：鬼怪》等风靡全亚洲的现象级韩剧，《黑暗荣耀》则是她第一次告别偶像剧，尝试严肃类型题材的转型之作。

事实上，《黑暗荣耀》的确是近乎完美的商业剧。剧情抽丝剥茧，环环相扣，前后的铺陈和呼应，有观众形容，那种穿针引线的巧妙，好像搭了一套三维的多米诺骨牌。对韩国影视生态有长期观察的博主十两欢认为，“有的剧好在真诚动人，透着创作者发自内心的美好，但黑暗荣耀是另一种，它充满了设计，但如此精妙，又没有因为设计而失去了表达的初心。”

任何成为爆款的文艺作品，都有潜在的社会心理可分析。除了剧情上令人舒适解压的“爽”，能真正触及大范围观众，一定是在创作上符合了人们内心的某种价值期待。因此，抛开类型剧制作的工业水准不谈，我们更想探究的是，在爽剧的外壳下，金恩淑究竟还在表达什么，又有哪些遗憾？

“妈妈，在校园暴力中，是我把别人往死里打你会更加心痛，还是我被别人往死里打你会更加心痛？”

金恩淑的女儿曾问过她这个问题。写《黑暗荣耀》的时候，她也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后来她的结论是，干脆被别人往死里打更好——因为她有足够的财力，能将加害者拖到地狱尽头。

“但是我们剧中的东恩无法这样，还有这个世界的东恩几乎都不能这样，无法遇到我这样有钱的父母，没有这种家庭环境。所以我想为这些人加油打气，因为现实非常的相反，所以我很是将东恩的复仇往成功的方向走。”金恩淑说。

从2018年的《天空之城》开始，刻画巨大阶层差距导致的人性扭曲和异化，几乎成为韩国影视作品最流行的母题。而近几年来，韩剧也开始涉猎现实主义。这些剧作固然是在反映韩国社会当下矛盾最为集中的问题，但正如金恩淑所说，校园霸凌并非韩国社会独有，“鸡娃”父母的教育军备竞赛、贫富差距、年轻人的丧失感，都能在其他社会找到影影绰绰的踪影，因而可以引发韩国以外别国观众的理解与共鸣。

而从《顶楼》开始，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复仇”成为韩剧十分热门的元素。比如去年的两部热门剧《安娜》和《夏娃》，再到宋仲基主演的《财阀家的小儿子》，内核无一例外都和展现阶层矛盾有关。而写阶层显然已是韩国编剧的看家本领，甚至到了“卷”的程度。2022年的《小小姐们》中，朴赞郁御用编剧郑瑞景贡献出经典扎心台词“你家里很穷吗，因为你太会隐忍了”，还有社交网络流传甚广的“冬季大衣论”——女主角被人问到有钱后想买什么时，回答冬季大衣，因为“冬装很容易看出一个人贫穷与否，夏天勉强还能穿得跟别人差不多”。

金恩淑在《黑暗荣耀》中也或多或少花了些笔墨刻画阶层问题。中学时，文东恩住在破旧不堪的租屋内，霸凌者穿着鞋子堂而皇之进入，还嘲笑她进门竟然会换鞋。

而对于霸凌者的行为动机，金恩淑的描写令人感到寒意。饰演霸凌团体头目朴妍珍的演员曾解释说，自己琢磨过很久，妍珍为什么要做这些坏事呢，后来她想了很久，觉得就是没有理由。

因此妍珍对文东恩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话我都听烦了，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都问这个？那是因为我这样对你也能安然无事，而你再怎么闹都无济于事。看看你自己，都去警察局闹成那样了，结果你还照样在这里，有什么变化吗？东恩，我的意思是没有人会保护你，不管是警察还是学校，甚至连你爸妈都不会。这用四个字来表达是什么，弱势群体。”

从个人的感受来说，《黑暗荣耀》中最值得玩味的两个角色是朴妍珍的老公河道英和杀害救了自己的医院院长的囚犯。实际上，从阶层属性而言，编剧很隐晦地表达了剧中的霸凌团体并不是真正的上位者，而建筑公司总裁河道英才是真正的上层阶级。而对于这个“表面亲切，要仔细看才能发现是狗崽子”、被男主角评价像是“GQ杂志一月刊17页的男人”，在善恶交界中究竟能发挥怎样的能量，剧中做了大量留白处理，也让人有足够的现实想象空间。

而杀死男主角父亲的囚犯是一个强奸犯，因手臂受伤出现在急救室里，因为他犯下的罪行，没有人愿意救他。院长出现后，立马开始急救，他认为审判罪犯是法院的事。但囚犯却在救治结束后，一刀割开了院长的颈动脉。仅仅是因为在手术开始前，院长让助手打电话给儿子说，约会取消。“那小子总爱吃泡面”。

“我坐在病床上快死了，他还在担心自己儿子吃泡面。”囚犯如此解释自己的行为。不仅如此，他在狱中不断给院长儿子——也就是男主角寄威胁信，仅仅是因为想见这位院长做手术前也想见的儿子。剧中描写这种潜藏而深刻的恶，如同手术般的精度和深度。因为这很可能是一种弥散于你我身边的恶，它没有动机，无差别，却又难以识别。

2022年12月30日，Netflix上架了《黑暗荣耀》的第一季。剧情围绕文东恩中学时的复仇经历，到十几年间如何为复仇之路铺垫展开，更像是一部“复仇前史”。而到了第二季，她才会正式发起行动。

剧情的看点在于，她会以何种方式复仇，力度是否让人满意，朴妍珍等人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如何反击，复仇最终会成功还是失败。能否精彩而令人信服地完成这些问题，是观众内心潜在的期待，而如何设计这些剧情，则展现了创作的高下之分。

就《黑暗荣耀》而言，个人认为金恩淑最需要解决的一个元问题是，如何赋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式私力复仇以正当性。当受害者报仇成功，手上也沾上鲜血，是否也该受罚，更为重要的是，他或她要如何面对自身已然受损的生命主体性。

换句话说，判罪和施罚，原本是为了体现神的公平与正义，是唯有神才拥有的权力。而现代社会，则倚靠律法和道德的约束。在社会救济机制失效后，借助于私力的复仇饱含人性的快感，却也包孕着罪恶和残忍，很容易释放出人的兽性。关于这个问题，在韩国电影史中，就有朴赞郁的“复仇三部曲”进行过深刻的探讨。

要回应这些问题，某种程度上是反戏剧，更是反“爽剧”的，却是无法回避的道德命题。因此在常见的复仇电视剧中，受害者最终要么选择“放下屠刀”，与施害者达成和解，要么在复仇成功后选择自杀，而这两种结果显然都是“反爽剧”的。

因此，在《黑暗荣耀》的结局中，金恩淑对这一元命题给出了令人惊喜的探索——最终能解决罪恶的，是善和希望。这并非一种老掉牙的套路式书写，而是从剧情一开始便有意识如拼图一般嵌入其中，对善恶命题进行深入探索的创作自觉。

比如，处理文东恩的复仇动机时，导演（虽然他本人近期深陷霸凌丑闻中）曾解释，他有意将霸凌场面拍得足够真实骇人，这样才能让人性能恶到何种地步感同身受。而事实上，剧中的霸凌情节也取材自2006年韩国清州市一所女校发生的校园霸凌事件。据韩媒报道，该校的一名女中学生K以不遵守约定等理由，用电棒卷烫伤同学，甚至用发夹刮伤其胸口、用棒球棒殴打。由于行为恶劣，清州地方法院对K发布了拘捕令。

极端的恶，文东恩全身被直发夹烫伤留下的终身伤痕，以及老师、家长、警察等保护屏障的失效，是观众能全然理解、共情复仇动机的基础。而剧中，编剧也借男主角之口，表达了对受害者心理更深入的思考，“有些人通过原谅，而有些人通过复仇，只有找回这些才能回到原点。只有回到原点后，东恩的19岁才能真正开始。”

具体到复仇行为本身，文东恩的行动实际很少亲自动手，更多是借助于恶之同盟的脆弱性，俗称让恶人互捅刀子。文东恩只是递刀子，或者说是引导他们发现刀子的人。事实上，脱离校园环境，过去拥有绝对力量的霸凌团体在权力关系中已不占据绝对优势，因为他们拥有的社会关系、体面地位已经更多，害怕失去的东西也更多；而从泥淖中拼命生长而出的受害者，显然比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拥有一切的他们拥有更坚强的意志、韧性、头脑和决心，因此也更有力量。恶的同盟充满算计、自私、狡诈、欺辱和欲念，只要顺应它，自然的潮水便会令其顷刻瓦解。

而所有的救赎都是从爱开始的。在第一季，走投无路的文东恩曾经到汉江自杀，在自杀未果后，她下决心走上了复仇之路。绝境之中，她曾在独白中说，当时如果有一个人帮过自己，结局是否会不一样——到了第二季的结尾，我们知道了答案。她遇到过好人，在汉江水中，遇到曾萍水相逢的丧子老奶奶，文东恩出于人性本能扑过去把她拼命拉上了岸。在岸边，老奶奶对女主角说出了全剧最令人动容的一句话，“我刚看到你也在那里脱鞋进去的。不过，孩子，水太冷了，我们等春天到了再死吧。”

最终能将人从恶中解救而出的，是人性的爱与希望。事实上，她遇到了不止这一个好人，而是很多很多好人，比如陷于家暴之中的困境女性、被反社会人格罪犯夺去父亲的医生男友，爱本身不局限于血缘关系，甚至亲人就是最大的加害者，但真正出于理解和支持结成的同盟，会比因利益而结盟的关系更加坚不可摧。而对于善的探讨，编剧也借医生母亲之口，给出了更深入的思考：“我发现盲目的善意和伦理规则，只不过是华而不实的荣耀。”

《黑暗荣耀》的成功或许就在于，将所有类型元素都放置得近乎完美。正如十两欢所说，如何平衡情感、节奏、人物和反转，是非常考验功力的。“我难以想象金恩淑是怎么把所有这一切都平衡得如此完美，不是剧集本身完美，而是把这些元素摆放到这样的位置，控制到这样的程度，堪称完美。”

《黑暗荣耀》第二季播出后，除了褒奖，也有不少评论者从性别角度提出批评。除了女演员毫无必要的大尺度露点，更有不少观众指出，到了第二季，无论男主角还是妍珍的丈夫都被戴上了滤镜，“实际上消减了女主角的努力，某种程度上把她拉回了玛丽苏故事女主的框框里”。但需要指出的是，与其说这是一种偶像剧编剧的写作惯性，不如说是一种社会惯性。因为任何无意识的厌女表达，都是一种社会环境的反映，除了创作者的自觉，也有赖于社会环境中每一个人的持续审视和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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