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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 | 谢妮轩:评《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论》

日期: 来源:法学学术前沿收集编辑:谢妮轩

事实与规范双重视角下的客观归责

《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论》书评


作者:谢妮轩,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法学院博士研究生。

来源:《法学学术前沿》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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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次
一、引言
二、从归因到归责:事实与规范双重视角下的价值理性
三、从理论到实践:事实与规范双重视角下的工具理性
四、从框架到思维:事实与规范双重视角下的方法论导向
五、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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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2021年4月,孙运梁教授推出著作《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论》。该著笔酣墨饱,深入浅出,目光往返于事实与规范之间,出版两年以来受到了理论界与实务界的广泛关注与高度评价。作者数年潜心耕耘客观归责理论,探赜索隐,集大成者即是《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论》。概言之,该著是作者对自己近年来不懈探讨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理论的集中阐释——以中外理论为研究基础、以理论前沿为研究重点、以刑事实践为研究面向,构建了一整套具有逻辑性、规范性的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实体规则体系、可推广运用的方法论体系。在具体论证中,作者没有拘泥于传统哲学领域对因果关系的演绎或归纳,亦没有纠缠于国内外的客观归责理论考辨之中,而是在既有概念和规则的辩证反思之上,结合丰富生动的案例、清晰易懂的说理,直指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的本土化理论建构与现实运用。该书无疑厘清了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二者的关系,并在此基础上开拓了该领域的研究进路,具有丰富的司法实践意义。

鉴于此,本文基于事实与规范的双重视角,从归因和归责二分下的体系性,因果关系和客观归责在理论、实践层面的工具性,以及思维层面的方法论导向三个方面展开,以期分享浅薄的学习成果与阅读心得。


二、从归因到归责:事实与规范双重视角下的价值理性

本书作者提出的核心观点之一,即归因和归责的二元界分。所谓归因,是指用因果关系理论进行客观的事实判断,确定构成要件评价的范围;所谓归责,是指在归因的基础上用客观归责理论进行规范的价值判断,确定行为的客观可归责性。前者是一个事实问题,属于存在论范畴;后者是一个评价问题,属于价值论范畴。故因果关系是客观归责的逻辑前提,属于“前置程序”,在判断时须遵循阶层顺序。
可以看到,作者对我国传统因果关系理论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持有高度的问题意识,进而展开了充分的研究与探讨。我国因果关系理论继承了苏联理论的必然说、偶然说,这是一种对抽象哲学意义上必然性、偶然性概念的直接运用,难以直接适用于具体实践中的因果关系判断,导致实务操作不一致、定罪量刑不准确。在法治的旗帜下,刑法学应当是最精确的法学,定罪与刑罚关乎人最为重要之生命与自由,“(最高等级的保护)只有依托最精确的法学才能公正合理地建立起来”(克劳斯·罗克辛:《德国刑法学总论(第2卷)》,王世洲等译,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主译者序)。而传统的必然、偶然因果关系难以谓之“精确”,反而混淆哲学与刑法的作用场域,杂糅主观认知与客观规律,不利于罪刑法定之实现。为解决上述必然、偶然因果关系所存在的问题,作者在诸多现行讨论的路径中,选择了将归因和归责重新分配角色,既明确归因的事实判断任务、归责的价值判断任务,又界定了归因与归责的位阶关系,力求达到理论层面的精细化、精确化的要求。此外,在阅读本书之前,我曾就客观归责论和阶层式犯罪论的体系关系感到不解,而《因果关系和客观归责论》则完满地解答了我的疑惑。客观归责论属于阶层犯罪论的组成部分,体现了阶层理论先事实判断后价值判断、先客观判断后主观判断的位阶关系。并且,尽管我国传统的四要件犯罪论体系影响巨大,但作者主张客观归责理论的引入与借鉴,并不以对传统犯罪论体系的“修正”或“改造”为前提,因为我国已经进入了多元犯罪论体系的时代,通过多元化的理论争鸣,推动观点的交融与学术的提升。
具体而言,《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论》对于归因和归责的论述具有以下三个特点:
第一,广泛的比较法研究。作者作为德国马普外国与国际刑法研究所的访问学者,对于德国的客观归责理论——尤其是罗克辛教授的学说——有着较为深厚的、体系性的研究基础,在书中各个部分均有着丰富的德国学者的观点展示与评价。不仅如此,作者还就苏俄、日本等立法例和理论学说展开研究,以资反思、借鉴。
第二,论证结构清晰,推论严谨。德国学者英格伯格·普珀有言:“法律人的技艺,就是论证”。只有驾驭好这项技艺,才能做到准确判断、以理服人。事实上,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作为当前我国刑法学界的热点问题之一,观点丰富,争议颇多。尤记得,我作为北航法学院模拟法庭代表队的一员备战北京市模拟法庭竞赛之时,比赛中的三轮赛题都以因果关系问题作为核心争点,故阅读了大量有关因果关系的文献,但读后被繁多的概念搅得头晕眼花,茫然而不知方向。诚然,那时本人对于因果关系和客观归责的学习不够深入,文献阅读较为吃力。但是,此次阅读《因果关系和客观归责论》一书却感到十分的清晰与顺畅。例如,本书第三章就客观归责理论基本内涵与归责体系的论述(见下页,图1),从抽象的客观归责内涵本身到具体的下位判断规则,特别是对精巧的下位判断规则进行了详尽的梳理。在此基础之上,作者在第四章进一步明确了归因与归责的二分,结合同样意在弥补条件说判断范围过宽弊端的相当因果关系理论,对已有学说进行反思,由此加深对客观归责路径选择必要性的论证。
第三,批判之批判的逻辑导向。一方面,作者并不回避我国最近十多年来对客观归责理论的主要争议,在对相关论争分析批判的基础上,显示了客观归责论的优越性,提出了相当有力的学说与相当合理的结论;另一方面,本书在第六章就客观归责论的不足进行了系统的梳理,体现了作者思维的缜密以及论述的周延,其所提出的问题也是未来该领域所应进一步澄清、解决的。此种批判之批判的思考方式给予读者极大的启迪。
综上所述,归因与归责系事实与规范双重视角下的理论价值、逻辑价值之彰显。应当区分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作用的不同阶层、不同场域,使因果关系理论回归其事实判断的功能定位,以客观归责理论的精细化、可操作化规则来认定可归责性,进而更好地发挥客观构成要件的罪刑法定保障机能。


三、从理论到实践:事实与规范双重视角下的工具理性

刑法学属于部门法学,具有很强的实践导向性,与公民权利具有密切的联系。“刑法学者不仅是一个法条主义者,更应该是一个社会思想家;既要有对于国家法治的理想,又要有对于公民社会的憧憬。”(陈兴良:《规范刑法学(上)》(第四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总序部分第9页)所谓的个案正义,即“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需要刑法理论运用于实践、服务于实践,为定罪量刑的实务问题提供精致的解释技巧、严谨的法律思维、缜密的逻辑推理,而非“坐而论道”,将理论束之高阁。《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论》一书则较好地体现了理论工具的实践面向,并在此过程中推动客观归责理论在我国的本土化发展。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本书不仅充分地运用了富有设计趣味的教学案例,还同样注重运用来源于实务的真实案例,从而为理论的工具化适用提供范本,加深读者对于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的理解。
就教学案例而言,作者以之将较为抽象、晦涩的概念和规则场景化。例如,在论及偏离常轨的风险实现(异常的因果历程)时,列举了“A用木棍将B打伤,B昏厥倒地,A认为B死亡了,将其扔到河流中,企图‘毁尸灭迹’,事后法医鉴定证明B是溺水而死”(第65页)这一经典案例。从因果历程错误的角度来看,该案的行为与结果之间不存在重大的偏差,即A的主观想象的因果历程与实际发生的因果历程偏异的程度并不高,属于同一犯罪构成之内,A仍然成立故意杀人罪的既遂犯。此类教学案例在该著中不胜枚举,向读者清晰地展示如何结合具体案件事实、运用因果关系和客观归责理论进行分析,得出合理结论。
就真实案例而言,作者对现有案例加以评析,对比使用、不使用客观归责理论而得出的不同裁判结果,更易于让实务人员感受到该理论的合理性与重要性。例如,在讨论结果避免可能性时,列举了“赵达文交通肇事案”(第139页)。一审法院与二审法院主要依据被告人赵达文具有超速行驶的违章行为,以及没有履行必要的注意义务(未谨慎地注意到散落于道路上的雨水井盖),因此构成事故发生的原因,判处赵达文成立交通肇事罪。作者认为,本案中法院的审理思路没有区分归因与归责,错误地将事实层面的因果联系也作为规范层面的归责联系。该案核心在于,车辆行驶过程中轧上井盖导致后果发生的规范判断,即结果是否有可避免性。即使被告人没有超速行驶,也极有可能轧上井盖导致事故的发生,故欠缺结果避免的可能性,死亡结果不能归责于被告人。
理论需要关注实践,回应司法难题。显然,本书作者亦以此为旨,通过诸多案例链接实务、指导实务,促进刑法理论与司法实践的良性互动。理论的艰深、晦涩或许是实务中少以运用的部分原因——不理解、怕用错、费时间。但是,正如本书作者所言:“建立可以复制的理论模型,遇到类似案件事实的时候,可以运用该理论模型予以涵摄,从而有利于刑法规范上的分析和定性。”(第320页)释法说理,是法律规范、案件事实、法学理论、逻辑思维、人情冷暖等等一系列因素的结合。在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这一事实与规范的双重视角下,发挥理论的工具理性。当然,实践也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相信通过现实运用,我们能够做出最佳的理论路径选择,即采用客观归责理论的核心规则和逻辑方法。


四、从框架到思维:事实与规范双重视角下的方法论导向

客观归责理论能够为司法实务提供分析案件、判断行为与结果关系的框架与工具,已如前述。在此基础上,《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论》一书更为深层次地强调了客观归责理论背后的阶层式、客观主义的思维方式,此种思维方式不仅是实践意义上的,也是理论意义上的。
在实践意义上,若没有思维方法的实质引领,哪怕是再清晰、再明了的判断规则仍容易落入形式的窠臼,司法公正难以实现。“有的办案人员办错案,并非是有意为之,而是‘认认真真地’办成了错案。这与司法人员的态度无关,而与是否具有正确的实体法观念和方法论有关。”(周光权:《现代刑法的理念与方法》,载《法治研究》2020年第6期,第4页)并非有意为之的错案,实际上是实务能力与思维方式的欠缺。尽管客观归责理论对于实务运作的影响还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检验,但将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相区分,遵循客观主义,此种体系性、规范性的思维方式无疑具有潜移默化的方向指引。
在理论意义上,本书作者明确指出:“客观归责理论不仅为我们判断归责提供了规则体系,更为重要的是提供了一种思维方法。这种方法论上的启迪,也许能够推进我国刑法因果关系理论向前迈出一大步,逐渐融入追求刑法准确、精细、精致的潮流中。”(第189页)字里行间表达了作者对于我国因果关系(结果归责)理论发展的殷切期待,以及其在学术研究中的新时代担当。有趣的是,数年前参加刑事模拟法庭竞赛时,我们撰写的辩护词运用到了“制造危险”“危险实现”等概念,以加强说理和论证。当时,我们并不能完整把握客观归责体系,但作为一种合乎逻辑、合乎法理的思维方法,能够在论理需要的时候予以使用。更为重要的是,在本书的影响下,定会有越来越多的研究人员、法学学子萌发对于因果关系和客观归责理论的深厚兴趣,进一步推动理论的完善与长足发展。


五、结语

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无疑是当前我国刑法学界的热点问题之一,孙运梁教授近年来持续关注并潜心研究,在近20篇论文研究成果基础上,终成《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论》一书。
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做学问、干事业的过程中,需慢以体悟,学问愈是精进,功夫就愈是精细。阅读《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论》之后,深以为作者自如地沉浸在钻研与琢磨的浩然境界中,不禁令人心生尊敬。于后记之中,作者更是以谦逊的姿态,传递了其于刑法的热爱,于自我的规训,以及将刑法作为一生志业的满足感。毫不夸张地说,任何一名认真阅读《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论》的读者,都能从书中感受到刑法理论的魅力与法学思维的张力。感谢孙运梁教授辛勤将此书推至读者视野!谨贺《因果关系与客观归责论》出版两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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