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如果前两年有人来问,最推荐的中药书是什么,笔者一定会不假思索地推荐邹澍的《本经疏证》和《本经续疏》。孟英评价:“本草以《本经疏证》为第一善本,其援引浩繁,穿穴精透,可谓空前绝后。”然而这样一本书,到今天却已不是最佳推荐,甚至有时候还要骂两句,绝非是因为笔者喜新厌旧始乱终弃,其中原因详见下文。
其人其书
邹澍(1790 -1844),字润安,江苏武进人。
放到今天,邹澍可以算是妥妥的老学究。他是北宋儒臣邹浩的后裔,出桐城派吴德旋门下,相传其通晓天文地理,道经佛书,各类文献,这点从他书中庞杂的引用也可看出,如 梅实 条:
梅先众木而花,花似杏,其老干如杏,嫩条绿色,叶似杏,有长尖,树最耐久,性洁喜晒,浇以塘水则茂,忌肥水,其实亦如杏,初生青,至小满前脆嫩,过后则黄而烂。造乌梅法:以梅子核初成时摘取,笼盛,于突薰之令干,即成矣。(参《齐民要术》陆氏《诗疏》《广群芳谱》)
这本书像他的名字一样,是对《神农本草经》(《名医别录》为辅)的注疏,理论出发点是刘潜江的《本草述》和卢之颐的《本草乘雅半偈》,同时掺杂了各家的论述如徐灵胎、陈修园等,加之引用了大量医药文献,使得本书极具可读性。
爱了
那么这书为什么会深受喜爱?
首先,大篇幅用取象比类的方式阐释药效,给人以传统中医春风拂面之感。如 紫石英 条:
夫石,土之刚,金之未成者也。五,土数也。明澈晶莹,水光也,石也。而无论大小,咸具五棱,明澈晶莹,两端皆锐如箭镰,则其为自中土而上至肺金,下抵肾水矣。紫,赤黑相兼之色,水中有火,火中有水之象也。水火者,阴阳之征兆。
又如 葳蕤 条:
凡有节有液之物皆能通,故竹沥通风火阻经,菖蒲通风痰阻窍,萎蕤则通风热阻络者也。
这样的取象比类在书中比比皆是,初读之不免拍案叫绝:这TM才叫中医!
其次,对于《伤寒论》中使用的药物,邹氏会集合相关条文,对药物进行分析,丝丝入扣,引人入胜。如 术 条:
或问:理中丸以吐多去术,乃五苓散、猪苓散、茯苓泽泻汤偏有吐而用术,以下多而还用术,乃桂枝附子去桂枝加白术汤,偏以大便硬而用术,其义何居?夫亦当察其所因也。《金匮要略》呕吐篇云:先呕却渴者,此为欲解。先渴却呕者,为水停心下,此属饮家。今云:中风发热六七日,不解而烦,有表里证,渴欲饮水,水入则吐者,名曰水逆,五苓散主之。曰呕吐而病在膈上,后思水者解,急与之。思水者,猪苓散主之。曰胃反吐而渴欲饮水者,茯苓泽泻汤主之。三证皆有渴,皆欲饮水,而理中丸条则曰:霍乱头痛,发热身疼痛,热多欲饮水者,五苓散主之。寒多不欲水者,理中丸主之。夫热多欲水而用五苓,中仍有术。寒多不欲水而用理中,亦不离乎术。惟因吐多而去之。可见呕吐之于术,渴是一大关键,必持是定其用舍。不然,同为霍乱证,何以五苓散下不曰吐多去术耶?即理中丸下亦云渴欲得水者加术可验也。虽然用术治渴,为呕吐者言之耳,术究非治渴之物也。如桂枝附子去桂加白术汤曰:伤寒八九日,风湿相搏,身体疼烦,不能自转侧,不呕不渴,脉浮虚而涩者,桂枝附子汤主之。若其人大便硬,小便自利者,去桂加白术汤主之。独提不呕不渴,二者与呕而渴者恰相对照。
这样的对比,无疑是给学习《伤寒论》且喜欢较真(为什么这里用XX而那里不用)的朋友提供一大捷径。
最后,桐城派文章华丽流畅,加之邹氏肚子里墨水不少,整本书看过去,行云流水,令人心生喜悦。还是术条:
下泄者,水之性;上涌者,非水之性。必有激之使然者,除其激之之源,水自归壑矣。古之人有治堤者,随筑随溃,皆缘水从下上涌,则熔铁汁灌之,堤乃得成。
爱消失了
此书跌下笔者之神坛,无外如下几点:
1.有的时候用词果决到不像一个内敛的学问人,引用过于广博以至于迷失原初的方向,讲话弯弯绕绕对初学者极不友好。如 芎䓖 条:
玩《本经》《别录》芎䓖之治,可悟气血必相辅而行也。夫气本乎天者也,血本乎地者也。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血应不至头,气应不至足矣。乃若云蓬蓬然肤寸而合,不终朝而雨,何不出于泽而出于山也?抑若泉涓涓然引第而汇之,遂成江湖,何不出于隰而亦出山也?
又如 百合 条:
玩百合知母汤,可以见汗则伤气,邪搏于气分,为消渴、热中也;玩百合代赭汤,可以见下则伤血,邪搏于血分,为血脉中热也;玩百合鸡子汤,可以见吐则伤上,邪扰于心,为烦懊不寐也;玩百合地黄汤,可以见不经吐、下、发汗,则系百脉一宗,悉致其病,无气血、上下之偏矣。
“可悟气血必相辅而行”怎么就可悟了?“玩……可见……”怎么就可见了?加之后面的过度装X,不难令人膈应。
2.过于穷追猛打,以至于某些解释穿凿附会,已经失去了纠结的意义,不是为了明理而解释,而是为了解释而解释。如 滑石 条:
《本经》于药之去病,不肯轻用荡字,惟大黄、巴豆、滑石则有之。荡,激也,排荡去垢秽也,动也,摇也,放也,散也。若于辞气间分轻重,则荡练(巴豆)、荡涤(大黄)自应作排荡观。若徒云荡,则动摇放散之谓矣。况荡练者能遍五脏六腑,荡涤者犹及肠胃,徒荡则仅去胃中积聚寒热耳。且开通闭塞(巴豆),推陈致新(大黄),皆实有物堵于其间。今若但曰积聚,则尚似有其物者,乃积聚之下,即紧承曰寒热,是决以有气无形视之矣。去有气无形者,而命之曰荡,谓非动摇放散之义可乎?故复足其词曰益精气,明系滓秽去而清光来,断断不容与巴豆、大黄一往无前者同日而语。
针对年代久远的文献,要探究微言大义,也要懂得该放手时就放手,以免“死于句下”。王家葵先生评价其为“宿儒注经”,不是没有道理。
3.脱离实践,理论过于形而上,脱离实践,且过分的取象比类并不能真正指导临床。如 木香 条:
夫药物行阳行阴者多矣,若阴中行阳,阳中行阴者则较寡,而此非特于阴中行阳,且能于阴中行阴,药之精微使合于阳而成化育,则亦以其味辛在苦中,而其质粘牙而不粘舌,比之龙骨粘舌而不粘牙者为不侔,以彼之摄火于土,则知此为摄火于水,仍能使交于火矣。
初读之阴阴阳阳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知从何下手,更不知如何应用。
再如取象比类,花开午月得火气尚能说通,若是说钢丝球能荡涤污垢,难免令人发笑。
总结
虽然上面说了那么多这本书的坏话,但无论是从其思维模式,还是对于药物的各种解释,均是本草学注疏类书籍的一大高峰,考虑到其时代局限,诸多弊病情有可原。对于长期浸淫在各类现代中药书籍里的读者,这本书仍有极高的可读性,去了解,那时候的人们对于本草的认识,有这样一种角度。对于伤寒金匮的研究,这本书也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推荐阅读:★★★★(几乎必看)
推荐购买:★★★☆(推荐购买,不买想起来查查电子版也行)
新手友好:★★★(新手能看)
版本推荐:市售版本差异不大随便看。
写在后面
中医学是一门实践性质的学科,和做饭、修鞋的一样,看再多的视频,读再多的书,等到上手炒菜的那一刻也未必胜券在握。陈嘉映曾写道“用厚实的生存托起反思”。想得太多,想得太死,做的太少,一直是文人的顽疾。向不信诸药升提之效,某次外感风热,药后诸症皆减,唯头昏脑涨,颈项不利,痰涕俱黄,细审处方柴葛羌防杂投,恐鼓动痰火于上,去诸药易薄荷牛蒡愈。后阅孟英经纬,曰:“当知其证虽有内外之殊,一皆火毒为患。绝无辛温发散之例……故一切风燥辛热,皆不可犯。每见粗工用羌、独、柴、前、苍、芷、芎、防之类,引火上逆,亢热弥甚者,以风燥之药,性皆上升横散,如炉冶得鼓铸之力也。”若墨守成见,见头项僵痛便与羌防辛温上蒸,不信后世诸家之言,日后恐酿大祸。
关于本系列之名,耽为耽爱、耽溺,或是耽误,笈本意是背书的箱子,后来引申为书。两字为名,一方面是提醒时时勤读书,另一方面则是不要陷入书籍的泥沼,只顾反思不顾实践。本篇为系列试水(关注数不够),视反馈决定要不要继续这个系列。欢迎转发拍砖,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