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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Vista看天下收集编辑:柳飘飘
丈夫是长途卡车司机,妻子是跟车照料的所谓“卡嫂”。引起讨论的视频内容,则是这位姐姐从和面开始,为老公包出一顿饺子的过程。这条视频被微博营销号转发后被播放了300多万次,在原博自己的账号上数据同样不低。你不难体会其共鸣点——
底层人民公路文学、劳苦夫妻浪迹天涯、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营销号的转发文案是,“幸福就是这么简单”,不少网友表达的也是艳羡、赞叹之情。我承认我开始有点杠精心理,因为打从看到视频的开始我一直关注的就是背景里的丈夫:他为啥宁愿玩手机也不帮把手?他看妻子的眼神怎么那么冷漠?为什么到最后上桌吃饭的只有男的(男方及其哥们)?但在她账号里继续刷下去,我却意外发现,我的猜测在一点点得到验证。首先,这位叫娟子的80后宝妈并不是一位典型的“卡嫂”——这一点非常关键。说明娟子不单是丈夫的贤内助,更是工作伙伴。包括他们拍的视频,都时常出现丈夫将熟睡的她拽起来换班的桥段。娟子的能干反衬出的,便是我一开始在包饺子视频里觉察到的不适。
如果在这段婚姻中双方都承担了养家的责任,那为什么你几乎只能看到女方在做家务?他们的分工是否存在不合理?“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懒的时候有老婆帮着洗头了”,这位叫强子的男士在视频下如是写道。是,你或许会觉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外人不可能设身处地。
但在翻到娟子几个月前的一段自白时,我不愿再否定自己的怀疑:
在她的自述里,这压根不是一段健康、正常的婚姻,而更近乎一场欺诈和奴役。她渴望被心疼被爱,但现实是,她不单承受着生活的重担、家庭的责任,更有暴躁的丈夫对她的情绪压迫。而随着近一步的翻阅,一个女人痛苦的婚姻生活,也逐渐在我心里拼凑成型——
2006年,娟子和强子经媒人介绍相亲认识,次年便定了婚。刚刚19岁的娟子从那年起便踏入了婚姻的牢笼,再也没能脱离半步。后来她陆续生下的三个小孩,更近一步将她捆绑在了家庭之中。
令人惊讶的是,在多年前娟子其实是不信命的,甚至一直怀抱着对底层女性而言极为奢侈的“梦想”。
强子没什么赚钱头脑,在大城市打过工,开过网约车,但营收都很一般,最终才想到回老家买车拉货。娟子不一样,她在加油站干了两年,攒到钱后便买了一辆小吃车,还考了糕点师证,坚定地做起她最擅长的美食活计。这段时期,也是她少数会用“小日子挺美的”这种话形容的岁月。
娟子手艺好,生意也就红火。她甚是自豪地说自己做的饼子是当时市场上最靓的,有不少客人在她出摊前就拎着袋候着,也常常卖到供不应求。
不工作时,夫妻二人便在北京城四处溜达玩耍,后来还曾把一家老小接来旅游,一起去看了天安门。
娟子比丈夫挣得多,且她的小吃车还给在北京打零工的亲人们提供了一个“灵活就业”的场所。说她用手艺撑起了一整个家,完全不过分。所以你也可以想象,当丈夫跟她提议要去跑货运时,她有多抗拒。
夫妻僵持了足有半年之久,娟子最终选择让步,让强子买了车。只是她不愿离开北京,丈夫也同意不让她跟车。
很简单,丈夫买完车跑的第一趟长途,就是把娟子和她的所有家当,从北京拉回了老家。娟子依旧热爱做饭。只是她的厨房从此变成了狭小的车厢,食客只剩丈夫一人,她的梦想只能为喂饱一个人而燃烧。
一年后,强子给连轿车都不会开的娟子报考了B2驾照。在她坐上驾驶座的那一刻,丈夫躺在床上说道:“现在终于可以躺到卧铺上,不用开车也能往前跑了。”有时候我会痛恨自己的眼界之有限,能够看到的世界实在狭隘。
这也是多数现代人的幻觉,我们无法想象底层人群的生活现实,便往往直接忽略他们,更谈不上共情或关怀。在公路上随时命悬一线不说,路上的孤独和精神负担更是难以承受。
纪录片《颠簸货运路》
而更少数人会关注到,卡车司机背后还有一群同样艰难的“卡嫂”。
她们承担着一样、甚至更重的担子,为了生活跟随伴侣游走在危险边缘,身影却更加隐形。《颠簸货运路》
那,像娟子这样在一个标签之后默默燃尽灵魂的女性呢?
她因卡嫂的身份获得关注,在自媒体上有数万粉丝在赞叹她的贤良淑德。
但讽刺的是,她那些蓄着泪的自白,却又是账号里最无人关心的。她常会喃喃自语一般,将婚姻中的种种痛苦倾泻在网络上,难以经济独立、无法走出家门、三天两头挨骂受气……可你点开评论区,仍没几个人能理解她的悲哀,仍只叫着感动、祝福。这可以归咎于“看不见”。但我更倾向于认为我们在“选择性看见”——
那些上万播放的视频,哪个不是岁月静好、年华不老的取向?
大数据的确在缩小我们的视野,但它从侧面也暴露了,我们愿意看的就是那么局限。
人类本就更愿意消费浪漫和美好,而不是理解他人的苦衷。真正能理解娟子难处的,或许只有评论区里偶尔出现的“同行”——
央视曾出过一档关注货车司机生活的纪录片《颠簸货运路》,而其第二集《卡嫂》,讲述的便是这一特殊女性群体的命运。而恰如主人公苗姐所言,她们的共同点,就是需要活成两种性别,挑上最重的担子。
找货、提货、装货,乃至和各种部门、同行交涉,打点关系,她们都得硬着头皮上。苗姐本来爱美又爱干净,但自从开始跟车,她连个痛快澡都很少能洗上。一回她难得穿了回裙子,同行却笑她:你还知道你是个女人吗?值得我们关心的不单是她们的付出,更有她们的身份矛盾——因为她们往往要扮演一个强有力的,近乎“男性”定义的角色。
这便是娟子式的悲哀。哪怕她已经如此出色,她在婚姻中依旧处于弱势,得不到任何尊重与理解。丈夫不会将她视为平等的事业伙伴,而只把她看做理应付出一切的工具人。能力上要像他们认为的“男人”,但身份上你仍是他们认为的“女人”。这简直是对女性最极致的规训与打压。而更难的是,货运司机是一个太特殊的职业,一旦选择了,必定需要伴侣一同付出。
为此她也放弃了自己经营得有声有色的服装店,成为了丈夫的守护者。她不得不做出这一牺牲,且一旦开始便无法再放下。换句话说,打从丈夫动了干这行的念头开始,娟子就注定要为他的事业献自己的所有。
十五年来娟子对这段婚姻的种种可憎之处都十分清楚,也明白自己为何走到这种局面。可她内心如此想反抗,身体却越和这一切深度捆绑,无法解锁,无法逃离。还是那个原因,这个社会认定你是“女人”,你就没有选择权,只能被索取。
当她的反抗意味着整个家庭陷入绝境,娜拉要怎么出走?看到最后,我几乎觉得她那些故作美满的文案不仅是在应和流量,更是在劝慰自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或许是最被合理化的女性压迫,因为很少有人看到,在念这本经的从来只有她们。她们因为身不由己地被推到这个位置,也因为身不由己而难以逃离,还因为身不由己而只能永远把自己消耗下去。
这样的故事不止发生在娟子身上,也不止发生在卡嫂们身上,它是一个太普遍的婚姻模型,像毒草一样遍地生根。
“眼泪流干生活还得继续”,这是娟子送给自己的一句话。是啊,在伟大的婚姻生活面前,一个女人的自由是多么不值一提。我们能为“娟子们”做得实在不多,也就只有关注和鼓励。
别再被那些美满的叙事蒙蔽,去留心每一个女性的艰难。她们并不缺掌握方向盘的能力,只缺孤身驰骋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