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李雅伦编辑丨陈飞樾 01生活的空间 那片无意识的迷雾,影子在那里旋转,我怎么能穿透它?That mindless mist where shadows swirl, how could I pierce it?——雷蒙·格诺(Raymond Queneau) 我大概从五六年前开始对“家”的概念着迷。当时学校里有很多住宅设计的项目,从那时起,我开始关注别墅(House)和集合住宅(Housing),研究的案例从文艺复兴时期的修道院、前苏联构成主义的集合住宅或者现代主义和后现代的别墅和公寓,到日本超小的胶囊单元,纽约的超高层住宅或是一些新型的实验性的共居。 对于建筑师来说,住宅设计很多时候是非常理性的,它关于面积、光照、私密和公共的比例,或者社会人口分布,居住理念甚至社会观念的构建。当然,就算不从建筑学科内部来看,每个人肯定也都衡量过住宅空间。在租房或者买房的时候,我们关心户型的大小、朝向和布局,当然还有它的邻里环境、学区评分、投资价值和升值空间。但是很显然,这些都是关于住宅和居住空间的描述和评价标准,而住宅不一定是“家”。我很快发现自己着迷并想要探讨的并不是“住宅”,而是更为抽象的“家”的概念。它很难被定义。对我来说,这个词像一团迷雾,似乎和任何可以确切描述的定义都有轻微的错位和偏移,最终让人无法抓住。如果我们认为家是一个精神空间,那么,一切物质的、经济的、法律的衡量标准或是分析手法似乎都不再适用。这个空间,这个场所,仍然是一个建筑学的命题,只是如巴舍拉所说,它存在于建筑与诗学的交汇处,是关于记忆、想象与梦,而不是关于面积与投资价值。(这并不是说将家宅的问题与社会、政治和经济等等方面分开,或是把它美化成为一个神圣的庇护所,而只是说它涉及的是一些不那么客观实在的事情。)也正因此,它是一个极其个人的话题,一个困难的母题。
在古希腊,坟墓复制住宅的形式,因为它们不过是过世的先祖的家。因为这些永久的家,古希腊人才世代的定居在一处,因为他们和一个位置有了永恒的联系。在今天,如果把家定义为“永久定居的场所”,或许全球一大半人都无家可归。如果说家是我们亲手搭建的房屋或是从祖辈那里继承的物品,那么现代城市中充满消费品的公寓更不可能被算作是“家”。所以海德格尔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们是否,以及如何能够在这个技术化和标准化的世界文明中拥有家?”(Today we should ask whether and how there can still be a home in the era of the technical and standardized world civilization.) 流离失所和怀乡是哲学重要的主题。海德格尔曾引用诺梵立斯的语句“哲学其实是思乡病,一种归居本宅的冲动。”在英语中,“nostalgia”一词来自于古希腊与“nostos”(回家)和“algos”(痛苦)组成,即指无法回家而产生的痛苦。这一词一直让我十分着迷,因为它暗示的不只是一个动作而是一系列运动:想要回家首先必须离家,因为外出的运动才能产生思家和怀乡的情绪。因此,它充满了人生中不停重复着的一个简单的运动——离开、回家然后再次离开。这里涉及了一个运动的主体,和一个似乎永远存在着的、静止不动的“家”。 “外出与归乡”并不相互对立,而是一个共同的、甚至循环往复过程,不可分割。每一次创作——或者说,每一个创作者自己,都永远无法回避这一个黑洞般充满引力的问题:何以为家?出逃、远走、怀乡、和解、归家……这些都是在文学、戏剧、电影、建筑等等媒介中强有力的古典母题,有效地与读者和观众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可以说,未曾外出或出走,就不会真正在一再的回望中理解故土;若无家园作为一切行为生发的初始锚点,就不曾存在任何外向化的移动,而只能是无穷无尽也无根的漂流。 90年代的北京。摄影:Stuart Franklin对于康德来说,“现实”与“想象”都是意识上的图像形成(image formation),只不过前者是对于当下存在事物的(图像形成),比如感知与觉察;而后者是对于非当下存在的事物,比如记忆与创造。思家和怀乡是将记忆作为想象的对象,将“过去的图像”作为新的图像生成的基础,它既不是现在,也不是未来或过去,它存在于虚构当中,是诗意化的图像,一种象征。一些日常的事物就能塑造浓烈的怀乡之情:祖父看报纸的老旧扶手椅,大门上张贴的轻微翘起的对联,散落着糖纸和瓜子壳的茶几,台阶上被踏出的凹陷、地板的裂缝、墙上的水渍。在这个意义上,“怀乡”是“家”的反义词,因为它暗示着一个已经永远失去了的家,一种无家可归的状态,虽然它也是塑造家的象征中的重要的部分。 如果说家宅内部(interiority)是一个记忆的容器,那么家宅外部(exteriority)则是一种怀念的象征。可以说,记忆、想象和怀乡的情感使家的空间转化为家的象征。 04关于异样(uncanny) 关于家宅,有一些让我印象深刻的噩梦: 1.在童年的家里,所有家具和陈列都和以前一样。房间极其安静,没有人也没有猫,没有任何细微的噪声或者微小的气流。四面墙上没有门也没有窗。 2.一个异样的房子里面有我家的客厅、厨房、也有别人家的储藏室、楼梯间、配电间,商场、工厂、医院、餐厅、游泳馆。每个空间之间都通过一扇同样的窄小的木门连通,任何窗子都看不到室外。我从来没有穷尽过任何相连的一串房间,它比城市更大,但没有外部,只有一个永远无法穷尽的室内。 3.在我熟悉的家里突然出现了一扇莫名其妙的门。推开门有个小空间,没有大到能算作一个房间,但又比仅用来储物的空间要大一些,里面什么也没有,似乎没有任何功能和用途。 这些噩梦对我来说都是特别充满了怪异和不自然气息的。可能英语里的“uncanny”很适合描述这种感受,这个词常常被用来形容一些诡异的事物。比如说,一个年轻帅气的男演员演一个老太婆,模仿得惟妙惟肖,我们会说他的表演“uncanny”,借此表达他表演出的相似性几乎让人不敢相信。心理学中的“恐怖谷”(uncanny valley) 也用来分析人对于与人类相似的机器人或是动画和游戏人物产生的情感变化——当机器人与人类在外表和动作上越来越相似的时候,人会对机器人产生越来越正面的情感。但是到了很相似但又并不完全相似的程度,人们会突然对这些机器人感到极其恐惧。而一旦越过这个“低谷”,相似度与好感又会恢复正向的关联。对于这些与人十分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样的物体,人会产生极其强烈的反感和恐惧。想象尸体、假肢和僵尸就大概可以理解这种诡异的恐惧心理。 或许稍不为所知的一点是,“uncanny”这个词和家的概念实际上有着很深的关系。“Uncanny”对应的德语词是“unheimlich”,后者同样可以被翻译为英语词“unhomely”,“不像在家的”。“heimlich”指“家”: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对我们来说陌生的事物会显示出一种异样与恐怖。另外,“unheimlich”作为动词,同样有揭示和展示的意思,是隐藏——“heimlich”——的反义。“家”正是一个遮蔽与保护的空间,它隐藏不该被展示出来的事物,而当这些事物被暴露和揭示出来,我们或许会发现它的异样之处,有时让我们心生厌恶或者恐惧。佛洛依德在对于“uncanny”的解析中提到,“uncanny”是属于家的,是指我们发现熟悉的事物实际上有异样的特质时产生的恐惧。在最安全的家宅中,发现熟悉的事物实则隐藏着秘密时脊背发凉的感觉。 在进行想象和记忆的时候,人们通常会有美化的倾向。在怀乡之情中,我们会发现一个浪漫化的家宅。然而事实上,家宅并不仅仅是温馨的、庇护的、和谐的,它有时也是异样的、诡异的、荒诞的。在许多作品中,家展现出美好的一面,作为庇护的象征。但是在它内部也同样有一个“他者”,一个异样的“家宅”,它涉及最庸常的家务劳动,难以阐释的压迫,莫名其妙的失眠,身体的病痛,强烈的孤独感。 1999年左右拍摄的照片,由作者提供 卡夫卡在《家父之忧》(The Cares of a Family Man)中描述了一个叫做“Oadradek”的东西。一个居家的男人发现了这个东西。它是星形的,上面缠着线。一根杆从星形的中心伸出来,然后在杆的另一端有一个短棒。星形的一角和短棒的一端像两条腿一样使它站立起来。它居无定所,出现在家里任何角落,有时又很长一段时间消失不见。它的笑声像纸张落下时发出的唰唰声,但又经常默不作声。“Oadradek”似乎也像是家中不应被暴露出来的“异样的”部分,它不会伤人,但是会一直存在下去。这种莫名其妙、似是而非的东西将长久地存在在家里,伴随着男人的后代,这种诡异荒诞的感觉在家宅这个最安全稳定的场所里被放大。在卡夫卡另一个名篇《地洞》当中,一个生物用尽精力挖掘的最安全的地洞。然而就在这个完美的家里,它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莫名的响动。这个响声持续不断,把原本安全的地洞变成了最让人忧虑的地方。居住的安宁感轻易地崩塌了。从我们实际体会到的最近的例子来说,疫情下的居家隔离使很多人长期待在同一个地方,而这或许也会让家宅美好的形象开始扭曲变形,反而成为某种牢笼般的东西。 05关于倒置、镜像、对立与统一 在考古学中有一篇经典的论文《卡比尔的房舍或倒置的世界》(The Kabyle House or the World Reversed),其中皮埃尔·布迪厄精妙地分析了阿尔及利亚的卡比尔人住宅空间结构所反映出的世界观。卡比尔人的传统住房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空间,大门朝东开,室内的空间在三分之一处被一个半墙分为南北两个部分。北边空间更大,也更亮,地面略微抬高,是会客、吃饭的地方。靠北侧放着一个织布的屏,将东面从大门照进来的阳光反射到室内。南侧的空间更矮,是马厩,在马厩上方有一个半层的空间,是性和生育的场所。布迪厄将卡比尔人的住房形容成一个“微型的”、“颠倒的世界”,用空间的划分揭示宇宙的二分法。 这种二分法,即是任何事物在二分为对立的两者之后,都可以更进一步的按此方式二分。也就是说,两者之一,在自身内部继续分裂成的两个相互对立的部分。比如昼与夜的二分中,白天可以分为上午(白天的白天)和下午(白天的晚上)。人与自然、内部与外部、男性与女性、都可以套用这种分法。因此,住宅的内部与外部的自然形成了一组对立,这个内外空间的对立也是“女性”与“男性”的对立,或者“私密”与“公共”的对立。譬如卡比尔人的男性不能在白天待在家里,甚至在旱季他们不在室内睡觉。在室内停留时间长的男性会被认为是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