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六,第33届中国科幻银河奖颁奖在即,科幻迷将见证科幻作家决战银河之巅。
借此机会,我们专门“捕获”了多位在《科幻世界》发表作品的科幻作家,请他们分享自己与科幻、《科幻世界》以及银河奖的不解之缘,并探讨眼前面临的AI创作的挑战与机遇。
(由于采访人数较多,限于篇幅,采访分上、下两篇发布,本篇即为下篇)
【1】王诺诺
【2】杨晚晴、孔欣伟
【3】路航、孟槿、刘麦加
【1】
王诺诺
(《地球无应答》)
王诺诺:科幻作者,右手撸猫,左手赶稿。
王诺诺:2018年那一届,我是主持人,同时获得了最佳新人奖。
身为银河奖得主,你们认为创作出优秀的科幻作品最重要的是?
王诺诺:最重要的是科幻元素与故事结合得好,尽量严密的逻辑性,以及恰如其分的想象力。
时隔两年,对于这次线下“聚会”,并且还将前往牛背山举办“星空下的笔会”,你们有什么期待呢?
王诺诺:共同观星!感谢《科幻世界》让我们能在早春的寒夜聚在一起,仰望星空,用热情发电!会不会好冷……我要不要带暖宝宝?以及很期待各位幻迷!
您最近想必也有关注ChatGPT吧!您认为将来人类的科幻创作会被它“卷”赢嘛?如果再从技术的双面性来看,您认为它对科幻创作会有什么启发或帮助?
王诺诺:现阶段这个主题给了我很多新的创作题材和灵感。未来每个作者都要学会用AI为自己赋能,写出更好的作品。
【2】
杨晚晴
(《归来之人》)
孔欣伟
(《大地的年轮》)
一句话,以科幻作者的身份介绍下自己吧!
杨晚晴:大家好,我是科幻作者杨晚晴,至死不渝的科幻迷,曾经的云吸猫重度成瘾者,现在的正牌猫奴。
孔欣伟:作为一个科幻作者,我想要在特殊的科幻设定下体现出一个人如何去追寻生命的意义,如何才是有意义的生活。
两位老师当年向《科幻世界》投稿的契机是什么?
杨晚晴:官方回答是,因为《科幻世界》是我心中的科幻圣殿!非官方的回答是,当年我只知道《科幻世界》这一家科幻发表平台呀~
孔欣伟:因为非常喜欢读《科幻世界》,尤其是四大天王的作品,因此自己也尝试着创作并开始投稿。
第一次获得银河奖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杨晚晴:强烈的不真实感,或者说,相当的科幻,因为银河奖是和我心中那些闪耀的名字、伟大的作品联系在一起的!
孔欣伟:我个人觉得《大地的年轮》(荣获2019年第30届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奖)是中文科幻主流之外的小众作品,能获奖非常令我出乎意外,也因此格外惊喜。
历届银河奖作品中,你们最欣赏的是哪篇作品?给大家推荐一下吧!
杨晚晴:我的最爱当然是刘慈欣老师的《赡养人类》啦,在我心中,它就是中国短篇科幻小说中文学性的典范,社会学想象的巅峰!
孔欣伟:我很喜欢刘慈欣的《诗云》。下面摘录自我以前豆瓣上写的一篇日记:
《诗云》里一个技术远远超越人类的外星生命,他“要写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诗……还要写出常见词牌的所有的词……要在符合这些格律的诗词中,试遍所有汉字的所有组合!” 这是用工程技术的想法对诗人的一个反驳,我把所有的诗句都写出来,那么所有诗句的作者就都是我,诗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当我阅读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时也有着相似的感觉。在那个由六角形房间组成,似乎永无尽头的图书馆中,一切字母排列组合而成的书都在其中,那么书写还有什么意义呢?
当所有的诗或书都被写出之后,唯一需要的就是搜索或者说寻找。在《诗云》里,在所有的诗都被写出来之后,如何搜索出来那些巅峰之作成了超级生命也不能逾越的障碍。而在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里,主人公一直都在寻找,寻找一本“全能的书”,“这本书是所有另外书的密码索引和完整的概要手册”。刘慈欣和博尔赫斯从科学和艺术的角度汇合在了一起,都认为找到那首诗或者那本书是近乎不可能的。这里的寓意也令人深思,在《诗云》里科技放弃了尝试,在《巴别图书馆》中艺术依然在无望中继续寻求。
刘慈欣的《诗云》写在2003年,他那时可以绚丽地幻想把太阳和行星都用来制造存储器,来存储所有古诗词的排列组合,但是他却想象不到今天人工智能的进展让当时他觉得不可逾越的难题变得不再是那么遥不可及。现在的我很容易想象在未来,甚至是不远的未来,人类可以通过深度学习令人工神经网络具备古诗鉴赏力,我想今天的刘慈欣也会同意这个发展的趋势,人工智能的发展令《诗云》的搜索不再是不可逾越的问题,而《巴别图书馆》只要被数字化之后,面对的问题其实和《诗云》是相同的。
如果所有诗都可以被电脑程序写出,而好诗又可以被鉴别出来,甚至更进一步,特别会让某个读者喜欢的诗还可以专门为此读者搜索出来,那么诗人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么?诗作为一个艺术形态是不是也被终结了呢?
博尔赫斯的答案不可能被知晓,我猜想他肯定不会同意,会选择一种不可知的神秘态度。刘慈欣还活着,如果能知道他会如何回答,那会很有意思,不知道信仰科学甚至崇拜科学的他,会如何面对科学带来的这种无意义性。
我自己的答案则比较“狡猾”,我觉得诗的意义不在于文字符号。文字只是一个触发的介质,它承载着诗人想要表述的某些特定的感觉。
这里有三点要澄清:第一,诗人自己未必清晰地知道或能说出他想表述的是什么感觉;第二,读者被触发的未必是诗人想要表述的那种感觉;第三,不同的读者在不同的情境,可能被触发完全不同的感觉。例如禅宗公案里一个和尚听到歌妓唱曲,曲词里有一句“你既无心我便休”,和尚听了由此顿悟。而同样一句“你既无心我便休”在普通场景下,就只会让人感觉到爱意不被接受的遗憾。
但是,这些感觉再丰富,其中可以言说的部分,也还只是一些符号而已。只要是符号,就可以被电脑程序写出、分类、打分。因此,唯一可能超越电脑程序的东西,只能是这些感觉中不可言说的部分。只有可以令人体验到不可言说的感觉,才是真正的好诗。 只有这样的诗,才有着它存在的意义。也只有这样的诗,才可能令人类得到拯救。
在这里,写诗的人因为感受到了不可言说的体验,而写下了一些文字符号,当这些文字符号被阅读时,某些不可言说的体验又被触发(和写诗的人想要表述的体验未必相同)。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几乎同样重要,写诗的人唯一的优势在于他必然同时也是一个读诗的人。
适用于诗的,也适用于所有的文字。作为写作者,与其写一些自己也没有感觉的东西,不如去读一些让自己更有感觉的东西。当然,如果觉得自己写出了不可言说的体验,那么即使所有人都觉得那很糟糕,也没有什么关系。
时隔两年,对于这次线下“聚会”,并且还将前往牛背山举办“星空下的笔会”,杨老师有什么期待呢?
杨晚晴:最大的期待,当然就是在灿烂的星空下和久别的朋友们把酒言欢,畅谈创作啦,想一想都浪漫至极!(不过据说山上挺冷的,本东北人表示瑟瑟发抖)
两位老师最近想必都有关注ChatGPT吧!你们认为将来人类的科幻创作会被它“卷”赢嘛?如果再从技术的双面性来看,你们认为它对科幻创作会有什么启发或帮助?
杨晚晴:ChatGPT的影响,我认为可以约略类比于机器制造对手工业的影响。相比于人,机器可以更快更好地生产出高精度的产品,必然会取代大量重复性的、模式化的人工劳动。但真正的艺术创作不会被取代,反而更加珍贵,因为文艺创作是与人的生命体验、对死亡的恐惧、欲望、冲动、天赋乃至缺陷紧密相连的,归根结底,文学和艺术是人的精神外延,我想这不是目前的算法能够轻易模仿的。从另一个方面看,个人认为,ChatGPT可以在长篇科幻、超长篇科幻创作上起到强大的辅助作用,我把它设想成一种协同创作的关系,比如说画一幅画,你只需画一个草图,然后由ChatGPT来填充细节,最后再由你来润色。如此可以极大提升创作效率。可以预见,由人机协同创作出的高水平文艺作品会大大增加,它会为精神产品消费者提供更丰富也更便宜的选择,这就好比宜家所做的那样。但是,顶级的文艺作品依然是由人类创造的。在文学创作上,罗兰·巴特曾经区分了读者的文学和作者的文学,后者和我前面说的强烈的个性和生命体验是紧密相连的,作为一个写作者,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更要跳出套路化的写作,从自己的生命体验甚至无意识中挖掘资源,以更多的人性而非写作技术赋予作品价值。我想,匠人可以被取代,但艺术家不会。
孔欣伟:我觉得对于某些科幻创作(或者更广义地说任何文学艺术的创作)来说,人类最终是会被ChatGPT(或者更广义的说任何AI)卷赢的,而对于另外一些科幻创作来说则不会。
会被卷赢的是那些有着清晰的可以数字化的目标的创作。例如要创作出一部畅销的小说,或者要创作出一部适合改编成电影有最高票房的小说,或者要创作出一部能赚到最多钱的小说,或者创作出一部能获得最多文学奖项的小说。因为有着清晰的目标,AI就可以向着这个目标进行深度学习。随着技术的进步,即使不是ChatGPT,也会有其他的AI可以比人类更有效地达到这些清晰的可以数字化的目标。当然这是远景的展望,在比较接近的未来,我相信人类和AI的结合将会比人类单独创作更容易达到以上那些目标,因此我们应该在不远的未来就会看到人类和ChatGPT一同创作的、受到读者与文学评论家喜爱的科幻小说。
不会被卷赢的创作我能想到的有三种,也许还有更多,这里只是抛砖引玉:
第一种是为自己而写的小说。它要么为了传达作者自己特殊的体验,要么为了作者在创作过程中获得成长。AI永远不可能具有作者自己特殊的体验,也不可能代替作者在创作过程中获得成长,因此这样为自己而写的小说,只能作者自己去写,AI无法代劳。
第二种是没有清晰目标的小说。作者也不知道为何要写,不知自己写作的目的到底是什么。AI的学习与训练需要一个标准,这样没有清晰目标的创作AI自然无法学习。
第三种是设法传达无法被言说的体验的小说。AI只是一个电脑程序,它是一串二进制码,是完全可以被言说的存在,它永远无法有任何无法被言说的体验,但人类可以有。无法被言说的体验AI永远无法企及,但它们又是如此重要,因为我们生命的意义只能在我们无法被言说的体验之中。因此这样的创作,是AI无法替代,甚至无法提供任何帮助的。
总体来说,我对AI对科幻创作的影响是乐观的。一部分科幻创作者和AI一起将会制造出更多令读者更喜爱的科幻小说,同时另一部分科幻创作者会更愿意脱离AI去创作更纯粹、更个人、更不可言说的作品。一个有趣的类比是摄影技术对绘画的影响,写实的绘画慢慢不再是主流,产生了脱离写实与具象的现代绘画。ChatGPT对科幻创作也许会有类似的影响,随着它的写作技能越来越强大,人类的科幻创作将会随之而变化,在AI无法替代之处去寻求突破,并因此产生崭新的前所未有的科幻小说。
【3】
路航
(《你应如鸟向山飞》)
孟槿
(《少女症》)
刘麦加
(《左手边》)
一句话,以科幻作者的身份介绍下自己吧!
路航:大家好,我是路航,2021年起开始在《科幻世界》、《科幻世界·少年版》、《海燕》、企鹅科幻等处发表文章。除了科幻小说外,也会写科幻漫画的脚本。
孟槿:非专业、业余、玩票型科幻写作者,正在探索一百种毁灭人类的方式。
刘麦加:大家好,我是青年作家刘麦加。虽然已经有了十几年的写作经验,也出过几本书,但我确实是从去年开始真正成为科幻作家。非常开心在从事写作很多年后还有机会在新的领域探索成长,今后我会继续努力写出更多更好的科幻作品,还请各位多批评多指正。
各位的科幻启蒙是什么?
路航:我最早的科幻启蒙应该是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
孟槿:如果追溯到“启蒙”的话,可能是星新一的《喂——出来》,在语文课上读到的。
刘麦加:如果从最初追述,大概要追到幼年时代的星球大战,然后就是异形电影系列,所以对我来说,科幻电影是最早的启蒙。
历届银河奖作品中,各位最欣赏的是哪篇作品?给大家推荐一下吧!
路航:历届银河奖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柳文扬的《一日囚》,构思巧妙,简短精悍,唤起了我对时间类题材的喜爱。
孟槿:《带上她的眼睛》。这件事和科幻启蒙也有点关系,在我小时候有段时间非常流行一种叫“漂流瓶”的东西。有天我收到一只漂流瓶,里面就是对这个故事的推荐,对方看完之后心情激动,但身边又无人分享,便采用了这种方式。通过漂流瓶,我和这位朋友相识,在青春期很长一段时间内分享彼此阅读的科幻小说,后来又因为各种原因而少有联络。所以这篇作品对我来说,好就好在,看完之后会升起股冲动,想要去告诉另一个人:我刚看了篇牛逼的小说,你一定要看看,我们再谈谈!
刘麦加:出于私心,我想推荐柳文扬的作品,代表作《一日囚》。上面我说到我最初的科幻启蒙是科幻电影,但是说到科幻文学的启蒙,大概就是柳文扬先生了。我想对于很多人来说他的惊奇档案应该是学生时代不可磨灭的“惊奇”,哪怕到现在我回头看看,他的作品也依然惊艳。《一日囚》有多精彩与精巧自不必赘述,只想借机感谢他为自己热爱过的事物奋斗过。
时隔两年,对于这次线下“聚会”,并且还将前往牛背山举办“星空下的笔会”,大家有什么期待呢?
路航:见各位“相识已久”但“素未谋面”的作家、编辑老师们,以及爬山!工作不忙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去爬山,这也算是我的一个爱好,所以对山顶聚会还挺期待的。
孟槿:无法到场,那就期待现场的各位吃好喝好,最重要的是一醉方休!
刘麦加:于我这个科幻新人来说,第一次参加笔会就是在牛背山这个久负盛名的地点,简直是期待到不能太期待了。只求到时候各位作家老师们能轻点批评orz
大家最近想必都有关注ChatGPT吧!你们认为将来人类的科幻创作会被它“卷”赢嘛?如果再从技术的双面性来看,那么认为它对科幻创作会有什么启发或帮助?
路航:我对AI的关注比较早,也不仅仅限于ChatGPT。个人认为大可不必担心它会取代创作。实际使用下来,感觉ChatGPT更像是一个勤劳的资料收集员,使用恰当的情况下,能够节省资料处理的时间,帮人完善想法,写出更好的作品。
孟槿:从读者角度来说,现在活人写得作品很多都像是一键生成的缝合怪,AI要是能卷出点新意来倒是也挺不错。这种也不能叫“卷”赢,可能称之为解放生产力吧。从作者角度来说,ChatGPT真是个不错的创作伙伴,可以聊创作、聊思路、聊结果,它一点都不会不耐烦!
刘麦加:对于ChatGPT其实我倒是没有那么多顾虑哎。我的使用体验告诉我,它依然是web2.0到web3.0的代际产物,只是一个更擅长归纳总结写论文大纲的工具(擅长写论文又有什么含金量呢,比给领导写材料简单多了orz),所以它想要取代真实的人类创作还是有点想太多。我认为能够真正影响社会的科技一定是某种改变权力关系的东西,比如最近并没有被大众关注但其实是一个改变互联网生态的nostr协议以及它的应用damus的发布。而ChatGPT能够得到如此多的关注,在我看来不是一个科技问题而是社会问题,在越来越便利越热闹的现代社会人类却越来越孤独,大家完全丧失跟同类交流的兴致,所以有一个“看上去”可以对话的AI,自然爱不释手,这其实本身就是个很科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