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理解的是,为什么美国的选民变得越来越不愿让步,在政治上越来越不肯妥协。政治家不过是顺从了选民的意愿。
美国政治极化的原因
文/贾雷德·戴蒙德
(1937年9月10日-, 出生于美国东部城市波士顿,美国演化生物学家、生理学家、生物地理学家以及非小说类作家。现任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医学院生理学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院、国家科学院院士、美国哲学学会会员,是当代少数几位探究人类社会与文明的思想家之一。)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保守主义评论”
为什么美国的政治妥协在近20 年间出现加速溃败的趋势?除了会造成其他伤害,这也是一个自我强化的恶性循环,因为它使人们不再愿意作为民选代表在政府供职,当然那些毫不妥协的空想家除外。我有两位朋友曾是声誉极高的美国资深参议员,而且只要他们愿意,连任的可能性很大,然而他们都决定从这个职位上退下来,因为国会的政治氛围实在令他们感到沮丧。我曾问及民选代表和那些对国会事务经验丰富的人,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趋势,他们提供了以下三种解释。
第一种解释是,竞选活动成本的不断攀升使捐资人变得更加重要。尽管部分重要职位的候选人能通过筹集许多小额捐款来资助自己的竞选活动,许多或者说大部分其他职位的候选人不得不依靠几笔大额捐款。毫无疑问,大额捐款背后的捐资人对特定的政策目标有强烈的意愿,他们只会把钱捐给支持这些目标的候选人,而不会捐给愿意妥协、保持中立的候选人。一位朋友在结束很长一段时间的政治生涯之后心灰意冷地写信给我说:“在我们面临的所有问题当中,我认为到目前为止,听命于金钱是我们的政治体制和个人生活中最大的败笔。用钱财收买政治家以实现某种政治目的的情况愈演愈烈……对政治资金的争夺消耗了大量时间、金钱和政治热情……政治议程向金钱低头,政治话语越发不堪,政治家在自己的选区和华盛顿之间飞来飞去,他们互相之间根本就不认识。”
我这位朋友提到的最后一点恰恰是政治妥协崩溃的第二种解释:随着国内航班的增加,华盛顿和美国各州之间的通行变得更为频繁,也更为迅速。从前,我们的国会议员平时在华盛顿上班,到了周末,他们依然留在华盛顿,因为区区一个周末的时间不足以让他们在华盛顿和家乡之间往返。他们的家人也住在华盛顿,他们的孩子在华盛顿上学。一到周末,这些国会议员往往会携各自的伴侣和孩子参与社交活动,在这样的相处之下,国会议员之间除了存在对手关系或同盟关系之外,还存在朋友关系。然而到如今,竞选活动的高昂成本给了国会议员很大压力,为了筹款,他们经常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国内航空旅行的便利也助长了这种趋势。许多国会议员的家人选择留在家乡,他们的孩子也在家乡上学。这样一来,议员们的孩子没有机会一起玩耍,议员们也没有机会认识彼此的家属,他们在彼此的眼中只是一名政治家。当下,在国会的535名成员中,大约有80人甚至未在华盛顿购置或租用公寓或房屋,工作日的时候他们就在办公室的床上过夜,到了周末便飞回自己的家乡。
我听到关于政治妥协溃败的第三种解释与一种被称作“格里蝾螈”(即不公正的选区划分)的行为有关系。这一行为具体是指,为了确保某个党派的成员在一个州当选议员的概率高于该党派在该州获得的选民支持率,重新划分该州选区的行为。在美国的政治实践中,这并非新鲜事。事实上,这个概念的灵感便来源于马萨诸塞州昔日的州长埃尔布里奇·格里,早在1812年,他所在州的州政府就对州内选区进行了重新划分,唯一的目的便是增加格里所在党派的成员当选议员的数量。这导致重新划分的选区呈现出怪异的地理形状,其中一个选区的形状特别像一条蝾螈,“格里蝾螈”一词便由此而来。
今时今日,美国每10 年进行一次全国人口普查,并根据普查结果对各州在众议院中的席位进行重新分配,之后每个州的立法机构可以对州内众议院选区的界线进行重新划分。越来越多的州立法机构开始重新划定选区界线,尤其是在被共和党控制的州,这些州的立法机构将尽可能多的民主党选民集中到尽可能少的选区里(通常是位于城市的选区),在这些选区,民主党占绝对优势。这样一来,该州余下的民主党选民便分散在尽可能多的其他选区里(通常是位于郊区的选区),在这些选区,共和党的优势通常都能得到保障。美国最高法院近日驳回了由共和党控制的北卡罗来纳州立法机构提出的选区重划方案,指出该方案中的选区界线毫无地理意义,显然这种“如外科手术般精准”的选区划分,目的就是牺牲民主党在众议院中的席位,换取共和党议员数量的增加。
不公正的选区重新划分对政治妥协造成的影响是,各个选区的多数选民大概率会支持哪个党派和哪些政策,都是可以预知的。因此,如果候选人选取了同时讨好两党的做法,则他很可能会落败。所以,候选人知道,自己应该选取一种极端化的立场,只吸引那些预计在自己的选区能获胜的政党。不过,尽管看上去是选区的不公正划分导致了目前的政治极化现象,但这并不是全部的事实,原因如下:不公正的选区划分无法解释参议院层面的极化现象(因为各州划分的是众议院选区,这跟参议员的选举没有关系,而如今的参议员正变得像众议员般不肯妥协);不公正的选区划分也无法解释未被重新划分的选区里出现的极化现象;况且,即使是在被重新划分的选区当中,有很多早在被重新划分之前就已经出现了极化的迹象。
然而,上述三种关于美国政治极化趋势的解释—竞选成本的攀升带来的筹款压力、国内航空旅行的便利,还有不公正的选区划分,仅仅试图解释政治人物的极化趋势,可他们只是美国人当中的很小一部分。实际问题的范围要广泛得多:美国人整体上正变得越来越极化,在政治上越来越不愿妥协。你只需看看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的结果分布图,将共和党和民主党拿下的州分别以红色和蓝色标识,便可以发现,我们的沿海地区和大城市基本上是民主党的大本营,而内陆地区和乡村则是共和党的天下。各党派内部正日益走向同质化,在意识形态上越来越极端:共和党人愈加趋向保守,民主党人愈加趋向自由主义,而两党中温和派的身影逐渐消失。调查显示,不少支持其中一党的美国人对另外一党越来越不能容忍,将其视为美国福祉的真正威胁,不愿意成为对方党派支持者的亲属或伴侣,而且期望生活在一个人人都与自己持相同政治观点的社区里。如果你是一名美国读者,你可以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验证美国的极化现象:在你认识的人和你的朋友当中,有多少人在2016年的总统大选中和你支持的是不同党派的总统候选人?
所以说,我们要回答的问题不是为什么政治家日益不愿妥协。我们需要理解的是,为什么美国的选民变得越来越不愿让步,在政治上越来越不肯妥协。政治家不过是顺从了选民的意愿。
关于美国社会的整体政治极化现象,一个常常被提到的原因是“定制信息”。当我还是个青葱少年时,有线电视还没有出现;直到1948年,我所在的城市波士顿才开始有了第一套电视节目;自那以后的很多年里,我们美国人主要从三大电视网、三份主要的新闻杂志周刊以及报纸中获得新闻信息。那时候,大部分美国人接收信息的来源是一致的,这些来源没有明显的保守主义或自由主义立场,也没有任何一方费力地去捏造事实。随着有线电视、新闻网站和社交服务网站脸书的兴起,还有面向大众市场的纸质新闻杂志和周刊的衰落,现在的美国人根据自己先入为主的观点来选择接收信息的来源。我的月度有线电视账单显示,我有477 个电视频道可以选择:不仅可以根据我的保守主义或自由主义倾向在(政治立场偏右的)福克斯新闻频道和(政治立场偏左的)微软全国广播公司的节目中做取舍,而且可以通过各种频道关注非洲、大西洋海岸联盟竞技、烹饪、犯罪、法国、曲棍球、珠宝、犹太人的生活、俄罗斯、网球、天气,以及众多其他具体的主题和观点。所以,我可以选择只关注自己目前感兴趣和认同的观点。这样的结果是:我把自己封锁在一个为自己量身定制的政治壁龛中,我只承认自己认同的那一套“事实”,我继续为我一直支持的党派投票,我不了解对方党派的支持者为什么会做出跟我不同的选择,当然,我也不希望自己投票选出的代表和那些跟我政见不同的代表达成妥协。
大部分的美国人现在都使用社交媒体,例如脸书和推特。我有两位朋友,他们相互不认识,刚好一位是民主党人,另一位是共和党人,两人都曾向我谈及,他们的脸书账号已经成为他们主要的信息过滤器。我的这位民主党人朋友(他是一名年轻人)在脸书上发布新的消息,给自己的网络好友进行评论,他的那些好友也会在自己的主页上发布自己的看法,我这位朋友之所以会和那些人成为好友,部分原因正是他们的立场一致。当他的好友中有人发布了支持共和党的观点,他便会和那个人“解除好友关系”,也就是从自己的脸书好友名单中删除这个人。被他“解除好友关系”的人中包括他的阿姨和叔叔,因为他们支持共和党,我这位朋友在生活中也不再去拜访他们。他会一整天不断地用手机刷新自己的脸书主页,用这个软件来识别和浏览与自己观点一致的网络新闻,但他不会去订阅任何的纸质新闻报纸,也不看电视。而我的那位共和党人朋友跟我说了差不多的话,只有一点不同:她在脸书上解除好友关系的熟人是支持民主党的人。于是,我们看到这样的一个结果:我的这两位朋友分别只接触自己的定制信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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