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问：印象派试图通过艺术表现他们那个时代的现代性，那我们这个时代的现代性是什么？或者说有哪些文化作品表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现代性？

高林：我一开始就强调，波德莱尔的时代和我们这个时代其实是同一个时代。他们所有的人都在探索我们这个时代的美，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他应该在我们的生活里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那么你会发现，其实有些艺术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比如说文学和绘画，即使不能说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但起码也是出现了一种颠覆性的探索。在绘画领域，印象派已经把古典主义的那套东西推翻了，但并不等于说当时的主流绘画就消失了。相反，当时的主流绘画依然存在，比如说在明信片这个领域里面，就基本上是主流绘画的天地。

那时的主流画家认为印象派是商业美术，我们这样端着自己，不去谋求大红大绿，其实就一个目的：跟那些商场商品海报拉开区别，跟那些红光亮的广告单页拉开区别。别人一看这个就以为我们是卖东西的，结果你们这些印象派把海报那一套全都给搬出来——这是我们下一期要讲的。你们把画招贴画、画海报、画宣传单页那一套，甚至于印宣传单页的那一套都搬到沙龙展里面，你们是想干什么呢。要是我们都画这个，那沙龙展还叫沙龙展吗？不如干脆直接改名叫工业博览会算了。但今天正好相反，今天大家认为只有抽象的绘画、前卫的绘画才叫绘画艺术。如果你画那种很温馨的田园风光，甚至于你把卡耶博特的那个雨中巴黎，你现在把它复制出来，都是家具城绘画。每个家具城里面都有一个角落是卖画的，你看那画里面相当一部分是印象派。这就是对艺术和美的不同看法。

雨天的巴黎街道

在19世纪，他们认为商业的这种东西才是美的，后来有些人在他们的基础上又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在那些东西的反衬之下，大家回过头又认识到了印象派的好。然后印象派就成了装饰客厅、装饰玄关的重要选择。更早以前的主流绘画呢，就变成了装饰明信片的。还有一种就是宏大历史题材，这个我们就别讲了。

实际上你会发现音乐也存在这个问题，那么如果说印象派是试图把商场里面的、大街上的，还有广告宣传单页的上面的色彩带进沙龙展，那么同样有一些人试图把音乐咖啡厅里的曲子、大家唱的小调带进歌剧院。直到20世纪，很多艺术家还在表示，这玩意也叫音乐吗？这也是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才是音乐呢？对绘画来说，印象派认为凡是不亮的，凡是灰蒙蒙的玩意，谈不上是绘画。

文学也是如此，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典雅的、高贵的文学的形式，结果你们要把最人民群众喜欢的那些顺口溜都搬过来，跟我说这叫诗，那我不跟你拼命？这就是时代的脚步，所有的人都在争论这些问题，这玩意到底算不算艺术。

这个问题到今天其实还依然在争论，凤凰传奇算不算音乐呢？说唱算不算音乐呢？这个问题到今天依然在争论，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应该观察一下唯美主义者和印象派的原因，因为他们是第一批感受到我们今天的生活的人。而我们今天还在重复他们的争论，只不过争论的尺度在不断地后退。你仔细观察，主流派和保守派的阵地在越来越向后退。过去他们觉得奥芬巴赫这玩意都不能叫音乐，但是今天大伙已经开始接受，甚至认为康康舞曲是相当高大上的古典作品，只有凤凰传奇这种玩意才不能算音乐了。这就说明有些尺度在大幅度的后退。这200年来，一些试验性的东西，一些探索性的东西，取得了它们的进展。

据说泰坦尼克号即将沉没时这几位就演奏过康康舞曲

但是截至目前为止，我们依然无法说清什么是我们时代的美，我们和波德莱尔一样，还是看不清楚我们这个时代的美。我经常说，印象派喜欢的玩意儿是什么？你去电器城，你看OLED的那个屏幕，那些电视的显示的那些效果图，还有那些视频，那就是印象派喜欢的东西。

我依然不觉得这玩意是艺术。我想说说德加，像德加这样儿一个人，他喜欢画什么呢，喜欢画芭蕾舞女演员，喜欢画女帽店，喜欢画赛马，这些东西其实都是他那个时代的消费品。我刚才已经说了，女帽店是双重消费，芭蕾舞女演员也是商品，赛马同样如此，那你想想看，如果德加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他喜欢什么？当然就是网红脸和超跑了。那一个天天举着大镜头拍网红脸和超跑的人，你觉得它是艺术吗？如果你觉得你说不清，我也说不清它是不是艺术。很好，你就感受到了波德莱尔、马奈还有德加他们所感受到的这种困惑。而且我下一讲还要提到，就是马奈和德加的观点还是不同的，在1880年代，他们俩的观点是互相促进的，但是马奈死了，在马奈死后大概十年，到了1890年代和1900年代，德加对艺术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

所以到今天我们仍然无法拿出一个形而上的、抽象的，我们时代的美的标准，这就说明19世纪所迈出去的那一条腿到今天还没有落地，我们依然看不清全貌。我们只能依靠一个历史性的参考对象，就是1880年代马奈和德加是怎么看的，1890年代、1900年代德加是怎么看的，我们只能用历史的方法来回答什么是我们时代的美。

幸好我们的讲座只讲唯美派，所以到1900年代以后，我们就不用再往下讲了。

德加与女帽的不解之缘

2、问：听起来19世纪艺术和绘画还有很高的社会影响力，但现在算上乌合麒麟老师也很少有被众人熟知的画家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趋势？

高林：艺术和绘画在19世纪确实有非常高的社会影响力，为什么呢，你想想看，19世纪是一个何其沉闷压抑的时代。刚才讲座因为时间关系，有很多东西我没来得及说。比如说女性坐马车是不能上到高层的，只能坐下层，因为上到高层可能被人看到她的脚和腿，这是不行的。同样的，游泳如果你敢不穿衣服，那就要被捕，至少是被罚款，这还是男性。男性在游泳的时候如果不穿衬衫就可能被捕，至少也要罚款。女性如果像在马奈画里那样什么都不穿的去游泳，好，你就有地呆了。

一方面是整个社会前所未有的压抑，其实不是前所未有，而是后无古人的压抑，因为之前更压抑。在19世纪的公共场合，能展示出女性的肉体的唯一机会大概就是各种舞会，在舞会上面，舞服和晚舞服和这种参加舞会的礼服是袒胸的，这个时候很多人都能看到。但遗憾的是，社会多数人根本没有机会参加舞会。

马奈这幅就是一个机会

那怎么办呢，就只有这些历史和宗教题材。想想看，拿破仑三世曾经遇刺过一次，那个意大利人向他扔了三颗炸弹，那么，虽然皇帝陛下对他的这种意大利的爱国热情充满同情，但最终他还是被当众处死了。看他被处死的只有几十万人，但是看沙龙展都有100多万人，为什么这么多人连杀头都不看，要去看沙龙展，因为能看墙上的那些画啊。

那个时代可没有电影、电视剧，当然也就没有擦边球的电影、电视剧，别说洗澡，连生孩子的电视剧也没有啊。你只能看画，画在什么地方展览？除了官方的壁画，天顶画，就是沙龙展，你只能在这些地方看。为什么马奈如此之大逆不道，就是他居然敢在香榭丽舍大道旁边的一个画廊里面展示《奥林匹亚》。你想想看，这么一幅画被放在大街边儿上，然后所有人就疯了。

高仿《奥利匹亚》，原版我们就不展示出来了

这才是这些画家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力的原因，政府也知道他们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力，所以就要利用他们的这种影响力。我们之前在世纪末的维也纳系列里面讲过克里姆特。克里姆特就是帝国官方舆论的一个发声口，是一个发言人，他在失败之后才变成了一个金灿灿的。

所以我们这个时代，绘画本身已经是一个非常得不偿失的领域了，谁真的会拿着一幅画去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呢，大家有无数选择，这就不用我说了，你们都比我懂。那么画家的影响力就下降了。画家的影响力下降了，政府也就不再需要他来扮演克里姆特这样的角色了，那他就只能处在一个主动效力的阶段，那就比如说像那位老师，他就只能是一个主动效力的阶段，那他就没法取得像克里姆特那样的地位。

克里姆特老师和他坚定的伴侣艾米丽·弗洛格

3、问：如果说软色情是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画家的一大职能，那么那个年代有没有专门就画春宫图的画师呢？

高林：当然有画这个的，但是你要考虑到这种画是功能性主导的。这就像我以前说的，色情文学也是功能性主导的，它的其他部分，叙事的部分，思考的部分，就像《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里面说的那些，比如说那个《特蕾莎》，它里面也是有思想的，它里面也是有讨论哲学的，但这部分没人看呢。

不管是色情文学还是色情绘画，终究都是功能性的，所以你想想看，谁会画一幅三米两米的，然后挂在自己卧室里呢？这太过分了，而且就算画你也保存不下来呀，你就算是公爵，你也不敢让别人进你这个房间看吧。所以这种功能性的画都是小的，都跟浮世绘类似，是版画，是印出来的。谁会花大价钱画一幅。

简单说，功能性作品不可能只要一帧啊，你就算你不要秒加24帧，就算不要120赫兹，你也得有个变化，所以没有人会只要一幅。那你想想看，谁会花大价钱去画油画儿的这种呢？它肯定要版画啊，就是你印出来，你印出来我一下买一沓，我来回翻。所以这些作品是很难保存下来的。而欧洲刚好有这么几位这方面的画家，但是我在这儿就别说了，我们找机会可以私下单独交流，对吧。

大革命前夜的流行色情文学——《开放的特蕾莎》

4 问：比较好奇“发现我们这个时代的美”这个问题在印象派和唯美主义这里，最后是否得到了一个被普遍认可的解答。（比如中世纪的美可能是教堂或田园牧歌）而在高林老爷看来，不知道是否能将波德莱尔关注的“我们时代的美”大致等同于现在我们这个时代的美呢？

高林：我觉得是的，但是你能给我们这个时代的美找出一个抽象的标准吗。就像我说的，马奈可能很喜欢索尼最新电视的演示画面，德加可能特别喜欢小红书上的那些姐姐和那些时尚车主。每个人都没有我们这个时代的美的一个固定标准，他那个时代为什么能够得出几个相近的主题呢，是因为消费者的群体非常单一。全是上层中产阶级。

为什么马奈可以画小芭蕾舞女演员呢，这些女演员全是消费品，全是商品，在运气最好的情况下，她们这辈子可能可以靠跳芭蕾舞功成名就赚一大笔钱。但这几乎是千分之一的概率。那么运气第二好是什么呢，就是成为某个公爵伯爵的消费品。那么运气更差点、但也很好的情况下，就是成为某个上层中产阶级的消费者。德加为什么可以，因为他爷爷和他爸爸是银行家呀。他们掏那么贵的钱来买歌剧院的包厢，拿VIP的待遇是为什么，就是可以去后台呀，就是可以第一时间看到这些芭蕾舞小女演员啊，为什么德加后来因为他们家生意破产，他已经没有机会再这样，但是他要靠一些他有钱的朋友，他也依然要继续去呢，是他还要画这些作品，他要给这些人看。

德加《舞蹈课》局部

波德莱尔时代、马奈时代，再到德加的时代，他们的消费者单一，可供消费的东西也少。那个时代你什么时候看到马奈画了一辆汽车，马奈画火车都要隔着一个栅栏儿去画，但是到莫奈那会，火车就出现了。这就是时代的不同，不同的人，不同的视角，对不同时代的美有不同的看法。

在他们那个时代，还多多少少能够找出几个接近的主题。而我们这个时代，因为社会空前发达，经济空前发达，消费主义也空前发达，更难总结出一个普遍的我们时代的美。要想概括出一个抽象的东西，必须等到一个新时代的诞生。当一个在我们之后的新时代出现的时候，我们才可能给19世纪以来的这个现代性的美——但是那个时候它就不再是现代性了，它就是近代性了——给这个美找出一个抽象的通用的标准。今天我们只能拿出一个历史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