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何国胜
安徽4名职高学生偷渡缅甸被救回后，出现了更多刚成年的人、甚至未成年人，前往缅甸后失联的消息。
3月20日，安徽4名学生被救回消息发布当天，有媒体报道称，广西4名家长反映，他们4个孩子也在缅甸失联。四人中，两人18岁，一人17岁，一人19岁。
四人都说外出打工、旅游，在3月14日结伴坐火车到了昆明，随后从边境前往缅甸。
3月24日，另有报道称，四川茂县4名男生3月3日从成都飞往西双版纳后失联，年龄在17-19岁不等。一位家长告诉媒体，据带他们过去的人说，4人都已在缅甸。
一位失联男生的家长吴先生告诉南风窗，他儿子今年18岁，从初中辍学后一直留在家中。今年3月2日第一次出去打工，“说是去成都，没说干什么。”
到现在二十多天过去，依然无法联系，“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吴先生说。
男孩失联后，家人始终无法取得联系 / 四川观察
同此焦虑的还有小菲。3月24日，湖北一位家属小菲告诉南风窗，包括她弟弟在内的6人，3月中旬被骗去缅甸，目前已确定在诈骗园区。
小菲说，她弟弟今年23岁，其余大都20岁出头，有一个孩子只有十几岁。她弟弟走前曾回湖北老家办护照，之后他们一起从云南出境入缅。
目前，小菲弟弟还能偷偷与家里人取得联系，他们6人目前在缅甸妙瓦底——诈骗园区。
小菲说，她弟弟是被熟人骗过去的。3月初，弟弟的一位朋友说自己在泰国，那边有较好的工作，让他就当旅游、去看一看，觉得不好再回。
“我当时劝过他，但他说去的是泰国，就当去旅游。我也有朋友去过泰国旅游，也没听有什么不安全的，就没拦着，但没想到最后去到的是缅甸。”小菲说。
缅甸妙瓦底东美诈骗园区 / 浙江新闻
到后第二天，小菲弟弟才发现，工作地不是泰国。
“他说目前生命安全暂时没受到威胁，也没任何体罚”，小菲告诉记者，她现在也不敢把弟弟具体位置说出来，怕到时候对方看到了，把他们转移或者怎样。
小菲父亲联系过欺骗了弟弟过去的人，表示愿意给钱。那人起初说可以，后来诈骗集团的人又说，不行，必须要她弟骗几个人过去。
关于缅北等地“园区”的事态，报道已不鲜见。2022年8月，中国外交部曾提醒本国公民对虚假网络信息提高警惕，切勿上当受骗，谨慎前往缅甸北部及妙瓦底、大其力地区。
另据报道，为打击一系列犯罪活动，3月20日，由中国公安部、缅甸联邦共和国国家警察局、泰国国家警察总署联合举行的人口贩卖问题三国三边会议在泰国曼谷举行。此次跨国打击行动，将对整治犯罪起到积极作用。
名为“菩萨”的诈骗园区
进诈骗集团易，出来难，这一点林斌有亲身体会。
2020年，他被诈骗公司骗去柬埔寨时，20岁。待了一年后，他成功逃离了最初的诈骗园区。没想到后来，又被声称可以补办护照的人欺骗，卖给了另一个诈骗公司。
2022年11月，他终于得救回国。两年间，没有什么业绩的他，挨了许多打，被诈骗公司卖了8次。
对南风窗记者再回忆起那段经历时，他仍不时哽咽。
林斌清楚记得他到柬埔寨的日子——2020年8月21日。当时他先坐飞机去了南方某地，之后有人接了他，跟其他几个人一起飞往柬埔寨。
在那之前，他在百度贴吧找工作时，看到一个游戏推广岗位的招聘。虽然地点在柬埔寨，但薪资开得高。他加了联系人微信，对方说底薪一万元，另有提成，福利也好。接着，对方发了公司的工作、住宿环境和当地街景的照片。
一名被骗男子获救后的自述 / 图源：新加坡万事通
林斌看了觉得不赖，有点心动。但当时他害怕自己不能胜任，也有犹豫，但对方说没事，来了都可以学。于是林斌办了护照，准备出国。
初中毕业后，林斌就辍了学，之后辗转于各个工厂。早在2020年初，他就有了出国挣钱的想法，但当时有疫情。等到8月份，他去网上再找工作，找到了这份柬埔寨的工作。
到了柬埔寨金边，有人来接，那人把大家护照收了，带他们上了车。
当时，林斌没有起疑心，以为只是统一管理护照。车走了12个小时后，到了一个山村里的园区。这时，林斌才觉得不对，因为那里跟当时招聘的人发给他照片上的地方不一样。但为时已晚。
那里叫“菩萨园区”，除了园区里的几栋现代建筑，周围是大山和村落，很隐蔽。园区筑起高墙，墙上装着铁丝网。墙里墙外，有保安24小时巡逻。而且，当时护照也不在身上，想走已是不可能。
园区虽名为“菩萨”，但做的都是违法犯罪的事。林斌说，他去那里后刚开始是做网络博彩，后面让他们去买账号，包装人设去诈骗女性，也即杀猪盘。
菩萨园区的高墙和铁丝网
做网络博彩时，林斌负责在群里当托，说自己在这里赚了多少钱。“他那种（博彩）发大赔小”，林斌说，比如被骗的人投100元之类的小额时，就让他们赢，等他们尝到甜头投大注时，就让他们输。
诈骗公司管得严，他们走不出园区一步。如有人逃跑被抓回来，先在办公室当众打一顿，以儆效尤，然后给他戴上手铐，防止再跑。
平常，他们一天上12个小时的班，多的时候15、16小时。住的地方像普通学校的宿舍，高低床，十余人一屋。
一年内被卖8次
约一年后，公司从菩萨园区搬出，去了一个叫“七星海”的园区，靠海。林斌的工作也从网络博彩的“托”，变成了杀猪盘诈骗。
当时他所在的公司，做杀猪盘诈骗的有三四十个人，一个月骗来的钱有1000-1500万元。“他们都是冲量，同时跟好几个女性聊天，只要有一个上钩，就会骗来不少。”林斌说。
林斌不想做杀猪盘，所以一直没有业绩。同时，他觉得那里像是监狱，人没有自由，很想跑。后来，他偷偷用手机报过两次警，但都被发现了，挨了两次打。
终于有机会，在一个晚上涨潮时，林斌翻过靠海那边无人值守的高墙，跳进海里，再游上岸逃走。
但是问题没被解决，他没有护照，也买不起回国机票，林彬计划在当地找份工作赚钱，补了护照再回家。他后来遇见一个人，说可以帮忙补办，于是跟着他走了。但那个人却把他卖给了另一个诈骗集团。
林斌所在的一个园区“凯旋城”
林斌说，当时因为有疫情，很难从国内骗人过来，所以人很“值钱”。他听说自己当时被卖了2万多美元，放在平时，逃跑的人卖不上这个“价格”。
进了新园区后，买他的公司看他心不在焉，没有业绩，又转手卖给其他公司。就这样来来回回，一年内他被卖了8次。
一直到2022年下半年，林斌看到柬埔寨政府严打犯罪的信息，根据“反诈联盟”提供的信息，去柬埔寨政府官员的Facebook下留言。没想到被对方看到，派警察到诈骗公司把他解救出来。随后，他去移民局里待了两个月。2022年11月，大使馆安排他回了国。
林斌把自己的得救归于幸运，外加自己有能力跟外界取得联系。“最惨的是那些年纪较大的，他们不知道怎么跟外面联系，就很难出去”，林斌说，不少人在里面看不到希望，跳楼了。
现在，林斌在老家四川报了一个电焊培训班，想着以后有个可以谋生的手艺，踏实生活。
给林斌提供过救援信息的反诈联盟志愿者小马哥告诉南风窗，林斌回来后有轻微的抑郁倾向。小马哥还得知林斌原生家庭并不幸福：出生成长在四川农村，单亲家庭，父亲平时工作很忙。林斌很内向，不爱说话。
熟人欺骗，防不胜防
小马哥在社交平台上做反诈志愿者已有几年，在反诈之余，他们也常接到被骗去境外从事诈骗的人们的求救。小马哥说，今年过年后，他们接到的来自缅甸、柬埔寨等地的求救信息突然多了起来。
小马哥收到的求救信息
小马哥也在想，有那么多的宣传，为什么还有人上当？
他的想法是，可能是当下盛行的算法影响了人们获得信息的类型：每个人看到的都是自己喜欢看到的，信息比较单一。如果不主动关注反诈骗的信息，就很难在社交媒体或其他地方浏览到这类内容。
这一点，小菲也有同感。她坦言，当时她弟弟去缅甸前，他们的确没看到这些地方像这几天宣传的那么危险，“我们平时在社交媒体上，你（喜欢）看什么他推荐什么，从来没看到这种。”
“像我们做反诈骗的平台，官方反诈号流量不是很大。我说，你们自己平台的号都不推流，那被骗的人肯定还会很多。”小马哥说。
很多受害者告诉小马哥，他们是在被骗后到社交媒体搜索，才发现有这么多被骗的。
但信息差不是他们受骗的全部缘由。
几年的反诈工作中，找小马哥他们求救的人不少。这些人大多二十出头，也有十六七岁和三十好几的人，多是男性，极少女性。
小马哥观察到，被骗去的大多都是农村的孩子。同时，他们的原生家庭并不幸福，跟家庭的关系疏离。他们年纪轻轻辍了学，在外打工或赋闲在家，受到不良朋友或老乡蛊惑，就跟着出了国。
“那些老乡回来，看着穿金戴银混得很好，然后就说带你也过去赚钱，各种诱骗，说钱很好赚。因为对老乡的信任，这些人就跟着去了。”小马哥说。而一旦过去，就会被诈骗集团控制，再难回来。
除熟人欺骗外，骗人出国手段还很多。小马哥说，有个16岁的男孩跟其他朋友认了一个干妈，这个干妈把他们骗到了老挝，后来被卖到了缅甸妙瓦底诈骗园区。
骗子们用的话术资料
还有个男生跟人网恋，对方说她人在泰国，好赚钱，让他去一起赚钱生活。男生就到了边境，接他那人似是蛇头，带来一伙人把他控制，送到了妙瓦底。
有人是因为在招聘网站上找工作，对方买机票订酒店让他过去，到后上了他们的黑车，拉到了妙瓦底。小马哥发现，网上虚假招聘不少，在一些社交平台上，也有很多迪拜、土耳其和东南亚国家的高薪招工广告。这其中，不少是诈骗集团的幌子。
被骗过去的人形形色色，但也总有些相似。除了那些想挣快钱、一夜暴富的痴人，也有人迫于生计和紧急情况，不得已出国“寻财”。
小马哥记得一个找他们求救的待业者。
当时，待业者妻子怀有双胞胎，而临盆前几个月，他生意破产。接着他去跑车谋生，但跑车途中又撞了人，要赔偿。困境连连。
后来他在网上看到一个招聘，在泰国，薪资很高。他本有犹豫，但看看家里的情况，就冒险去了。对方让他先到边境，给他办签证。但他一到边境上了对方黑车后，就被控制，进了诈骗集团。
生死妙瓦底
进去容易，出来难，很多时候都靠运气。小马哥介绍，缅甸那些诈骗集团，多分布在果敢、妙瓦底等局势不稳，政府管辖不到的地方。就算家属在国内报了警，也很难到当地营救出来。
要想把被骗进去的人救回，多数要给诈骗公司赔钱，少则十几万，多则几十万。有些公司黑，进去若是没业绩，就会把人卖给另外的诈骗公司或人贩子。
而这些被转卖的人，离开更难，赔付金额也更多。
有的人被转了好几手，第一次10万，第二次20万......“这种高额买进来的人是最苦的那个，不出业绩会打你，然后卖也卖不出去。”小马哥说。
受害者被电棍电击
也有为数不多的人侥幸从诈骗集团逃出，但其中多数人会再被诈骗集团捉回，经历殴打、水牢等各种酷刑，然后转手卖掉。
而且，逃跑其实并不容易，尤其在妙瓦底。
据小马哥了解，一些网上的境外高薪工作，地点一般写的是泰国，尤其是泰国湄索经济特区。但被骗出国后，实际到的地方却是与湄索隔着湄河的妙瓦底。
到这里后，受害者会被卖入诈骗园区，强迫从事电信诈骗。“一旦被卖到这个地方，回来很难。如果不服从就会实施拘禁、绑架、暴打、关水牢、电击等各种酷刑。”小马哥说。
近一两年来，他们接到不少来自妙瓦底的求救。其中有个19岁男孩，将妙瓦底描述为恐怖分子聚集地，那里有大小几十家诈骗园区，被骗过去的人被卖十几次是常事。打死人的事也常有发生。
“每天被强迫上20个小时的班，熬得整个人像吸了毒，活得还不如一条狗。”这位男孩告诉小马哥，他每天都戴着手铐上班，睡觉也是。平时如有不服管理，便是电棒、鞭子、棒球棍，各种折磨人的手段，打到听话为止。
缅甸东南部的克伦邦妙瓦底KK园区内体罚实拍
小马哥说，如果妙瓦底诈骗园区有人逃出来，诈骗集团就会“悬赏通缉”，追捕的人被称为“赏金猎人”。他们通常徘徊在边境一带进行搜捕，一旦抓到就会将人送回园区领赏。
小马哥表示，上述的待业者从妙瓦底一园区逃出后，被对岸村民捉住，拿去换了赏金。后来，诈骗集团把他卖了。
反诈联盟虽聚集了世界不少地方的华人，但都在线上，很难对求救的人做出实质性的帮助。小马哥说，他们只是帮求救的人联系下家属、警方，再给他们提供一些可以获救或自救的信息。此前，他们就曾联系柬埔寨政府某些职员，解救过几个人。
但这样的例子不多，很多求救发出时，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希望他们幸运。同时，他们更希望，不要再有人听信蛊惑，走进那片“地狱”。
文中配图部分为受访者供图，部分来源于网络
编辑 | 向由
新媒体编辑｜莫奈
排版 | 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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