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
来源:认真想收集编辑:李万中
今天我们来聊一个看起来很简单,但实际上又有点复杂的问题:别人是如何做到骂你的?或者,你是如何做到骂别人的?我们先不考虑第二种表示斥责的意思,先只考虑第一种表示侮辱的意思。举个例子。张三做了一件让李四不高兴的事情。李四就指着张三,用很大的声音,很凶的语气,说:“你这个蠢猪,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爸妈没有教过你吗?你是不是个孤儿?” 严格来说,李四也不一定要用很大的声音和很凶的语气。甚至,李四可以不发出任何声音,他可以通过文字来骂张三。问题来了,为什么李四给张三发送了这么一段文字,或者向张三说了这么一段话,这就是在骂人呢?有人可能会说,这是因为,张三是个人,并不是蠢猪。李四说张三是个蠢猪,这明显是说错了。但是,骂人不一定非要涉及说错某件事情。哪怕说对某件事情,也可以是在骂人。假设张三确实长相很丑陋,身高也很矮,而且也确实是个孤儿。当李四说:“你这个丑陋的矮个子,你就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在这种情况下,李四依然是在骂张三。有人可能会发现,骂人的重点不在于骂人的那些话是真是假,重点在于,骂人一定需要让被骂的那个人感到很难受。虽然张三事实上是又矮又丑,但是当李四说出这一事实时,他依然会感到很难受。但是,骂人也不一定非要让被骂的人感到很难受。比如,假设有个人骂我,说我是个王八蛋(这显然为假,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圆圆的东西,而蛋都是圆圆的),或者说我是个穷光蛋(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真的,因为我并没有多少存款,而且收入也不高,但我的形状并非是圆圆的),但我丝毫不感到难受。可是,即便被骂的人丝毫不感到难受,那个骂人的人也依然在骂人。所以,骂人的关键不在于接收端,而在于发送端。或许,对于骂人更准确地界定是这样:一个人通过某些语言手段,比如说话或者写字,想要让另一个听到这些话或者看到这些字的人,感到很难受,无论另一个人事实上有没有很难受。这就要用到哲学家伯纳德·威廉姆斯引入的薄概念和厚概念的区分。薄概念就是单纯的描述或者单纯的评价。而厚概念就是同时混合了描述和评价。“农村人”是一个偏薄的概念,它只是单纯地描述一个人的居住地或者籍贯是位于非城镇化的地区。当我们说张三是农村人时,我们只是单纯地描述张三,而没有评价张三。我们可以说张三是个好农村人,也可以说张三是个坏农村人。这需要在“农村人”这个薄概念的旁边加上“好”和“坏”这种表示单纯评价的薄概念。但是,“乡下人”就是一个有一点点厚的概念了。它除了单纯描述之外,还表达了一点点负面评价。因为“乡下”这里头有个“下”字,而“下”往往意味着不好,“上”意味着好,比如下人,圣上。而长沙的土话“乡里别”就是一个特别厚的概念。它除了描述之外,还表达了很强的负面评价。可惜,我在长沙待的时间还不够久,还没有完全搞清楚这个词的来龙去脉,不太清楚它具体所指的负面评价到底是什么。我感觉它和“乡巴佬”有点相似。土豪是一个有些厚的概念,它除了描述一个人有钱之外,还做出了一些负面评价。最近,这个词的负面评价似乎不太强,因此一个有钱人可以自称为土豪,表示自嘲。但这个词还是有负面评价而不是正面评价的,不然那个自称土豪的有钱人就不是自嘲,而是自夸了。而高收入者则是一个薄概念。它只是单纯地描述一个人高收入。我们可以有那种优秀的、值得赞扬的高收入者,也可以有那种很差劲的、应该贬低的高收入者。穷鬼或穷光蛋是一个厚概念,它除了描述一个人所拥有的钱比较少之外,还做出了比较多的负面评价。而低收入者则是一个薄概念。我们可以有那种优秀的、值得赞扬的低收入者,也可以有那种很差劲的、应该贬低的低收入者。总之,薄概念就是单纯的描述或者单纯的评价。而厚概念就是同时混合了描述和评价。厚概念也可以是混合了中性的描述和褒义的评价,比如,勇敢之人,聪明之人。这些概念同时描述了某些人的行为,并且还对这些行为做出正面评价。但是,当我们讨论骂人的时候,我们更关心的不是这种褒义的厚概念,而是那种混合了中性描述和贬义评价的厚概念。而骂人的话,往往就是通过这种厚概念进行的。骂人和单纯的负面评价是不同的。假设我对你说:“你不是好人。”这个只是单纯地负面评价,你并不觉得我在骂你。你可能觉得我的评价不对,想要消除我对你的负面评价。但“不是好人”或者“坏人”这样的薄概念,它们只能起到批评的作用,起不到骂人的作用。比如,“你这次考试没有考好”或者“你这里写错了”等等,这些也都不是骂人,只是负面评价而已。骂人之所以能让人很难受,原理确实是负面评价。但最关键的是,骂人的人,希望对方一直处于一个低评价状态。骂人的动机就是伤害。而批评别人的人,则希望对方能不断改进,希望对方的自我评价和社会声誉会越来越高。批评的动机是帮助,哪怕会短暂造成被批评者感到难受。所以,骂人就是对一个人做出低评价,并且希望那个人也对自己做出低评价(降低其自我评价),并且希望周围人也对那个人做出低评价(降低其社会声誉),并且希望其自我评价和社会声誉一直处于较低水平。骂人的那些厚概念,它们本身就可能会引起人们的不满,即便你不是被骂的那个人。假设,我和你事实上都很穷,现在出现第三个人,他骂我是个穷光蛋。他是在对我说话,不是在对你说话,也不存在任何指桑骂槐的情况。但结果有可能是我没有任何难受的心理,而你反而很难受。这是因为,穷光蛋一词实际上暗指了对所有穷人的负面评价。而“坏的穷人”这个薄概念,则不指代所有穷人,仅仅指代一部分穷人。现在,我们已经明白了骂人的原理,最后再给大家分享一个我的个人经验:我是如何做到无论别人怎么辱骂,我都不会感到难受的。假设有个人在骂我,他的目标是试图降低我的自我评价和社会声誉。但实际上,我的自我评价非常稳定,不会因为他人的辱骂或者颂扬而产生多少变动。别人骂我,我并不会难受,也不会降低自我评价。别人夸我,我虽然开心,但也不会提高自我评价。由于我的自我评价几乎不受其影响,因此,虽然我被骂了,但我不会被骂到。同时,我的社会声誉受少数人的辱骂或者赞扬的影响很小。这估计是因为,他人了解我的信息成本比较低。假设张三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周围人都不了解张三,也没有渠道了解张三,那么此时,如果旁边的李四对张三展开一系列负面评价,那么周围的王五啊、赵六啊,也可能会去参考李四对张三的评价来评价张三。此时,李四如果骂张三,就会严重影响张三的社会声誉。但我和张三不一样,我是一个经常写文章,发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的人。刚刚看了一眼,公众号里已经有一千多篇文章了,记录了这六七年里的很多想法。任何一个陌生人想要了解我,只需要随便打开几篇文章看一看,就能有个大概的认识。此时,即便出现了某人对我的低评价,其他人也不一定会受到那个人的影响,因为其他人可以通过其他渠道来认识我。因此,如果你也想要提高自己的抗骂能力,那我也建议你想办法维持一个比较稳定的自我评价,同时也想办法搞出一个方便快捷的渠道,降低他人了解你所需的信息成本。(前提是,你本身不能是个很值得骂的人,否则的话,降低别人了解你的信息成本,只会导致更多人更快地认识到你是个很值得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