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用字是汉字职用史研究的重要领域之一。要构建完整全面的文献用字史或汉字职用史,必须对各个时段的各类文献的用字情况进行测查、整理和研究。汉文佛经用字情况复杂,是文献用字研究的重要材料,尤其值得关注。
本文以高丽藏本《修行道地经》《六度集经》《杂宝藏经》《佛本行集经》《大方便佛报恩经》(统指时称“五经)为样本①,比勘五经的初雕本与再雕本(统指时称“二本”),调查其间的用字差异,试图探寻用字特点并分析相关问题。
通过比勘五经二本间的253组用字性异文,从总体上看,有两种现象值得关注,一是用字规范化,二是用字当代化,这大体显示了从初雕本到再雕本用字变化的特点。
用字规范化,主要是通用字改用“规范”用字、异体字改用“规范”用字两类情况。所谓“规范”用字无法严格界定,大体相当于本字(包括后起本字)或正字。
一是通用字改用本字。裘锡圭《文字学概要》指出:“文字学上所说的‘通用’,指不同的字在某种或某些用法上可以相替代的现象。可以通用的字就是通用字。”通用字含括的范围较广。初雕本使用通用字,再雕本往往用本字(或后起本字),例如:
【奇-歧】
初雕本《杂宝藏经》卷二《六牙白象缘》:“(象妇善贤)又复畏五百群象必杀此猎师,藏着奇间。”“奇”,再雕本用“歧”。“奇”通“歧”。“歧”指分叉处,这里应指象妇善贤的脚趾缝隙。
【勉-免】
初雕本《杂宝藏经》卷二《佛以智水灭三火缘》:“诸人惊怕,靡知所趣,各相谓言:‘我等唯依凭佛,可勉火难。’“勉”,再雕本用“免”。“勉”通“免”,免除、摆脱。
【弦-】
初雕本《六度集经》卷六《杀身济贾人经》:“众人承命,菩萨即引刀自弦。”“弦”,再雕本用“”。“弦”通“”。《广韵·先韵》:“,自刎颈也。”
【杨-佯】
初雕本《修行道地经》卷六《学地品》:“夜杨卧出鼾声如眠,妇谓定寐,窃起出城。”“杨”,再雕本用“佯”。“杨”通“佯”,假装。
二是异体字改用正字。初雕本使用了较多的异体字,其中一些异体字见于唐五代佛经音义,玄应、慧琳、可洪常目为“非”“非体”“误”“无此字”,亦即非规范用字。对此,再雕本往往用正字,例如:
【-禽】
初雕本《杂宝藏经》卷一:“但欲射兽,不觉中害人。”“”,再雕本用“禽”。“”是“禽”增益意符“犭”构成的异体。
【-挽】
初雕本《杂宝藏经》卷一:“彼取薪人,种种方便,欲推令去,不能得离,脱衣雇人,使却之,亦不得离。”“”,再雕本用“挽”。“”是“挽”增益意符“力”构成的异体。
【渀-奔】
初雕本《佛本行集经》卷七:“及余诸池,浩汗渀涛,洪波沸涌。”“渀”,再雕本用“奔”。“渀”是“奔”增益意符“水(氵)”构成的异体。
【偝-背】
初雕本《佛本行集经》卷十:“我自伤过不值此时,今当偝彼,是故悲泣。”“偝”,再雕本用“背”。“偝”是“背”增益意符“人(亻)”构成的异体。
【-鼾】
初雕本《修行道地经》卷六:“夜佯臥出,吁[]聲如眠。”“”,再雕本用“鼾”。“”是“鼾”改换意符的异体字。
用字“当代化”是指文献在流传过程中后人以所在时代出现或流行的书写形式替换原有的书写形式,从而表现出当时用字的面貌和特点。从高丽藏初雕本到再雕本,用字也体现出“当代化”的特点,例如:
【耶-爺】
初雕本《佛本行集经》卷十五《道见病人品》:“太子见彼病患人已,问驭者言:‘……腹肚极大,犹如大釜,喘息之时,身遍战栗,臂胫纤软,身体尫羸,痿黄无色,或复唱言:“呜呼阿娘!”或复称言:“呜呼阿耶!”’”
“耶”,再雕本用“爺”。表示父亲义的{爺}是中古新词,最初用“耶”字。六朝隋唐{爺}以“耶”为习用字,如敦煌变文{爺}凡60例,均写作“耶”。“爺”可能产生于晚唐五代,乃是民间流行的俗字,陈彭年等编《大广益会玉篇》时收入,“爺,俗为父爺字”,指为俗字。宋(辽、金)代“耶”“爺”並用,“爺”逐渐成为习用字,入元以后“爺”基本上取代“耶”。高丽藏再雕本刊刻时间相当于南宋晚期,以“爺”替“耶”就是改作当时的习用字。
【淡-痰】
初雕本《佛本行集经》卷七《俯降王宫品》:“若体旧有诸余杂病,或痿黄病,或风癫病,或淡癊病,或等分病。”
“淡”,再雕本用“痰”。表示痰液的{痰}原初应写作“淡”。“痰”是在“淡”的基础上增益意符“疒”而成的后起“本字”。“痰”字大概是魏晋以来产生的。从相关文献实际用字情况看,晋唐时期应是“淡”“痰”二字并行的。敦煌文献兼用“淡”“痰”二字,如P.2580《净名经关中释抄卷上》:“肝胆肠脾肾心肺生藏熟藏赤白淡饮。”P.3714《新修本草乙本残卷》:“消胸中淡水。”P.3201《不知名药方第八种残卷》:“非淡热所作者,多是鬼。” P.3655V-4《明堂五脏论及残卷两种》:“风痰逆气经数月,饮食难消上气促。”S.76《食疗本草残卷》:“亦去风气,消痰。”
慧琳《一切经音义》记载4处经作字作“淡”,词目所改字相应作“痰”。慧琳一方面认为{痰}“字无定体”,一方面认为写作“淡”乃“书人之误”“非也”,从而改作“痰”,可见当时{痰}虽有“淡”“痰”两种形式,但在知识阶层“正字”观中又以“痰”为规范。
大约宋代开始,“淡”字逐渐淡出,“痰”成为习用字甚至专用字。
高丽藏再雕本《佛本行集经》用“痰”,就是以再雕本刊刻时期流行的用字形式改换早先的形式,体现用字当代化的特点。
唐五代佛经音义中的词目字、经作字均为作者所见佛经的实际用字,可据以考察当时写经的用字情况。本文将五经在玄应《一切经音义》、可洪《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中的相关词目字、经作字与初雕本、再雕本作了比较。在55组异文中,再雕本用字与玄应《音义》或可洪《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相合的有8条,约占15%;初雕本用字与玄应《音义》或可洪《随函录》相合的有44条,占78%。据此初雕本用字与唐五代写本佛经用字比较一致,再雕本用字发生了较大程度地变异。
一般认为,刻本大藏经可分为中原系、江南系和北方系三个版本系统,分别以开宝藏-金藏/高丽藏、福州藏-资福藏(思溪藏)、契丹藏为代表。据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经》和中国《中华大藏经》的校勘记可知高丽藏与资福藏之间存在大量异文,这似乎彰示了两种版本系统在文本上的巨大差异。不过《大正藏》和《中华藏》使用的高丽藏均为再雕本,初雕本与资福藏之间的差异仍需进一步调查。
在五经资福藏本与高丽藏再雕本的97组用字性异文中,资福藏本与初雕本同样构成异文的只有17组,意味着资福藏本与初雕本相同处约占82%,这说明:
(一)高丽藏与资福藏虽然分属不同的版本系统,但如要辨析两者的用字差异,应区分高丽藏初雕本和再雕本。初雕本与资福藏用字基本一致,并不存在明显的歧异,再雕本与资福藏则存在较多差异。推而广之,中原系与江南系在文本用字上应该比较接近。
(二)高丽藏再雕本的用字较初雕本有了较多的变化,成因比较复杂,刊刻时有意校改应是重要因素之一;从严格意义上说,再雕本不能称为开宝藏的覆刻本。
大藏经版本众多,各本间存在着极其复杂的情况。《高丽藏》再雕本与初雕本用字差异的来源与成因,实际上也是相当繁杂的,不少问题在没有海量文本对勘的情况下暂时还无法完全解决。从这个层面讲,本文的调查和讨论是不彻底的,阙失自然难免,结论也未必周全;但若就更宏观的层面而言,当前大藏经各种早期版本(包括写本和刻本)已基本公布于世,那么立足于文本,开展大规模的比勘,进行多角度、多领域、多学科(汉语史、汉字史、佛教文献学等)的综合性研究,既是时代的要求,也是学人的使命,本文的“初心”大约就在于此。
注释:
①具体是《杂宝藏经》卷1-5,《修行道地经》卷1、2、4、5、6,《佛本行集经》卷1-4、卷6-11、卷15-17、卷20、卷24,《六度集经》卷1-8,《大方便佛报恩经》卷1-7,以这几部经为样本是随机选定的。
原文刊于《辞书研究》2022年6期
作者简介:
真大成,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执行主任。主要从事中古语言文字与文献的综合研究。近年来主要致力于综合运用中古各类文献开展中古汉字职用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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