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概是高考的第一天,我参加高考的那年是2007年,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吧。我想记录一下关乎自己的事情,好像很多年没有写过随笔了。
大概十岁那年,我第一次意识到了死亡,我回想了一下,大概由一起车祸引起——有个四五岁的孩子在学校门口被汽车扎死了。学校是部队办的,就在军区里面,也招收附近的学生入学(也有学前班,幼儿园什么的),常有部队大卡车来往。当时正好放学,一个六岁的孩子骑自行车玩,后座还带着个四五岁的小孩,不小心从侧面跌到车轮子下面,那辆大卡车正在缓慢地倒车,司机没看见,在后面指挥倒车的兵只顾着车尾,也没看见,孩子也吓傻了,不知道跑出来,头被碾爆了。
我不在现场,已经和同学一起骑车走了几百米远,听到一声非常大的爆炸声。我们以为车胎爆了,就继续走了。第二天,班主任告诉我们事情的经过,提醒我们注意安全,可当时我和同学并不悲伤,而是兴奋,高兴地说:原来爆炸的是人的脑袋啊!人的脑袋可以这么响的!班主任看到我们的样子,也许觉得很恐怖,骂道——你们怎么这么冷血,这么小的孩子死了,你们还笑?
班主任或许并不知道,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死亡”。或者说,我们知道,却不知道“死亡真正的意义”。经这么一提醒,我好像知道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思考,人生,呼吸,都没有了。我很害怕,因为我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也会死去,而且,大概率比我早死,我必须要承受失去他们的痛苦,而最终,还要承受死亡的痛苦。时隔多年,有个人告诉我说(兴许是某个古希腊学派的观点)——人们根本无法预知死亡是否痛苦,只有死的人才会知道,活的人不知道,既然活人不知道,又何必为死的人忧虑死亡的痛苦呢?
不过,这毫无作用,时至今日,我仍然常常在恐惧中醒来,哪怕是最欢愉的时光,也会偶尔想到——这些最终都会失去——而黯然神伤。我并不完全悲观,也没抑郁症,我只是偶尔会产生这样的情绪,我想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情绪。
有一天,我问母亲——死亡是什么?那天她也许在做饭,她愣了一会,好像一股悲伤的情绪隐隐地攒聚,但她又舒展开来,告诉我说——等一会吃饭,吃完饭写作业。我大概知道了,死亡确实是恐惧的,是讳莫如深,不可说的东西。
我知道母亲的选择,和大部分人的选择一样——死亡是注定的,我们可以通过“生活”忘记它,忽略它,让工作,让柴米油盐,悲欢离合占据生活,而不应该是“死亡”——我们始终在逃避这个问题。时至今日,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看电影,阅读文学作品,是为了获得更多的知识,更大的审美乐趣吗?我想是的,但另外一面,我觉得严肃文学从来不逃避任何问题,他按着你的头,让你直面这些,而其他形式只是让一只鸵鸟将头埋在地里。
近些时间,一直在重新研读鲁迅的经典作品,鲁迅认为精神胜利法,是因封建思想和尊卑等级秩序而生,人一直处于封闭的精神世界中,才造成这样的“自我蒙蔽”的方式,我想,另外一面,中国人向来不肯去面对很多“不可说”的问题。譬如死亡,人们一直在逃避,一直在自我蒙蔽,用世俗代替死亡,本就是“自我蒙蔽”的方式。我不知道西方的文化如何,是否有“讳死”之说,就我的了解,二十世纪的哲学,大部分讨论的都是“死亡”的问题,死去是虚无,存在主义或许也是一种“精神胜利法”,只不过暂且算作“清醒的精神胜利法”。
可是死亡问题又不得不谈,没过多久,爷爷过世了。那时候我上五六年级吧。爷爷常年被糖尿病困扰,离世之前躺在病床上,浑身压得青绿,父亲至今仍说,那段时间照顾得非常辛苦,因为每隔一会就要给爷爷翻身,到最后,几分钟不翻身他就会一直发出“哼、哼”的声音,白天黑夜都这样,人累的受不了,实在没办法,只好当听不到。最后几天,人人都知道爷爷要死了,连爷爷自己也知道。大姑已经买来了寿衣,就放在床底下,我想爷爷也看见了。我实在难以揣摩当时爷爷看到后心里会如何想,我宁愿他已经意识模糊,无法思考——人越清醒,越痛苦。
爷爷安葬后的第一年,父亲带我回老家祭扫,他指着一个坟头说——那是你老爷爷的。旁边另一个坟头说——那是你爷爷的。最后又用脚踩了踩一块绵软的土地,有些用力,踩得很扎实地说:以后我就葬在这。然后他又看了看自己旁边的一块地,不说话了,我知道,那里是我的葬身之处。父亲又对我说坟的朝向,说爷爷是面朝南边,手就在东面,要把纸钱烧在东面,到时候好抓钱。我就想象自己的灵魂躺在这片土地里,忽然坐起身,双手抓起一把纸钱,放进棺材里,我就安静地坐着,看着太阳的方向。
大概是某个哲学家说过“向死而生”这句话,我也是用“向死而生”解决大部分死亡的问题。我反复告诉自己——人生是短暂的,深陷痛苦之中,不如享受人生的乐趣。死亡和土地不会给我灵魂归宿,只有生活本身才能给予。我没有这么长视,看到人类文明、子孙后代,我死了就结束了。我也没有这么短视,只有眼前、只有当下,要到我死,才是最终。于是我的视野,既不长也不短,恰恰是一辈子。
这也造成了我衡量任何问题,都从“一辈子”这个角度来出发,所有与“一辈子”相违背的,我都觉得没意思,所有与“一辈子”相符合的,我基本都觉得有意思——这样,就致使我觉得学习很没有意思——或者说,刻板地学习很没意思。
我在初中时,大概是所有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我基本上不会被“背课文”这种问题所困扰,因为大部分的课本,我只要读几遍就会背了,常年考试第一名。我依稀记得,我有一次考了年级第三名,居然哭了。可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学习某些知识、会做题和我的人生正相关吗?父母、老师几乎每天都要告诉我——上学是为了考好大学,考好大学是为了找好工作,找好工作就可以出人头地,过上好生活。我并不了解人们对“好”的定义是什么,在我眼里,这些是痛苦的轮回,如果我的生命是注定的,可以一眼望穿,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刻板的学习并不使我快乐,我也很难找到物理、化学、数学之类科目的实际用处,我喜欢语文的目的也不纯洁,兴许只是为了显得自己“有文化”罢了。我从未有过成为科学家、研究人员的志向,对于我来说,也许学会加减乘除应付工作就绰绰有余了——这个工作,用几块钱的计算器就可以做到,而我还要傻兮兮地手算。无论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死去都是万事空,而且做“大人物”很累,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做优秀的人,一个优秀的人只要有一点不优秀就会被人说“堕落了”,而一个差劲的人,只要做一件好事,就被人说“浪子回头”,我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不快乐,但是我的“坏同学”们却很快乐,他们想去上网就去上网,反正父母已经放弃他们了,他们也没有这么多的压力,人生的目的便只剩下“享乐”了。当然,我觉得上网玩游戏并不是我的追求,我一直觉得知识有趣,学习有趣,但不喜欢刻板地做题。说实话,时至今日,我也不玩网络游戏,我觉得升级打装备挺没意思的。高中的时候,朋友们都在玩魔兽世界,拉着我玩,我被他们带着玩了一个星期,感觉要吐血了,天天做任务、跑地图——还不如打篮球有意思。
当然,在那时我也“慎重”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我该如何度过这一生呢?第一个是有乐趣的事情,我可以一辈子投入进去也不会觉得枯燥无聊的事情,我选择了两件——写作和绘画。我首选的是绘画,但是显然我的父母不认为绘画是“正路”,在我家附近,有个孩子也是学画画的,花了一大笔钱,二十多岁还没考上美术学院,他们担心我也会这样。另外一面,我成绩很好,在我们那里,学艺术和体育,是成绩不好,走投无路的学生才会选择的路线。于是在某一天,为了断绝我的念想、让我专心在学习上,我的父亲叼着一根烟,拎来一个铁皮桶,平静地对我说,把你的画笔、颜料、纸都扔在桶里。我就都扔在了桶里,然后他掏出打火机,将我关于艺术的梦烧没了。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的场面有多么平静,父亲一根一根点着烟,桶里的烟呼呼地冒,他没有打我,没有骂我,我们也没有说话,只是一起看着那个桶里的东西,烧没了。至于写作,我大概也想过,如果能像郭敬明、韩寒这样走运就好了,可我没有这个本事,写几百字的作文都很吃力,想想还是算了吧。
我知道,也许是“当艺术家,当作家”之类的梦太不切实际,我打算另辟新路,打算学门手艺,毕竟学门手艺至少以后有口饭吃,不会饿死。比如做鞋、厨师什么的。那个时候我初二,我觉得我考虑得很清楚,于是告诉我的父母——我打算退学然后学门手艺。他们认为我疯了,我不是一个正常人,认为我受到了什么“蛊惑”之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解释,我说——我是因为看过了生死和人生,觉得人生无意义,只创造自我满足的人生吗?我想他们也听不懂,还是认为我发疯了——在我印象里,我确有解释过这个问题。
于是,我的母亲和老师联合起来,对我进行各种思想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母亲对我说——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不学习对得起我们吗?老师说——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你不学习对得起父母吗?于是在这种“感情”的绑架下,我不得不继续上学,毕竟我还要遵守“孝道”。在多年以后,大概是我上大学的时候,母亲对我说——孩子,我不希望你有多大成就,我只希望你快乐就好。我当时非常心酸,我笑了笑,没说话,我在心里想:其实,我根本就不快乐,我是为你们而活的。
就是在那个初二开始,我对学习再无兴趣,只是勉强应付他们,虽然我也会阅读一些书籍,但我觉得人生好像了无希望,在他们眼中的“正轨”,在我眼里是“脱轨”,我向来不认为工作、结婚、生孩子是人生的唯一目的,我也不认为我应该为此而活,我希望获得更多的视野,看到更多的风景,这个世界很大,而我只能蹲在一个教室里,面对死板的教科书罢了。我的成绩自然一落千丈,一直到高中也是如此。
我依然要感谢我高中的语文、英文、生物老师,语文老师大概认为我写作文还不错,总是褒奖和鼓励我,我觉得不学一点对不起她。
有一天,英文老师对我说,如果你再不好好学,我就找你家长了。我说,我已经十六岁了,有什么时候你跟我说,不用找我爸妈,我对我自己的行为能负责,我也听得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不想学习罢了。她此后,有什么事情都找我谈,没有找过我父母,也对我说考上好一点的大学,你就可以学你想要学的东西了。
还有生物老师吧,很抱歉,我的同学从教务室偷了试卷,才使得我的成绩从六七十分提高到一百二十分(最可笑的是,我们五个人,提前三天拿到试卷,研究了三天,才能考一百二十分),她认为我很努力,可以做全班的表率,于是让我做生物课代表。致使我不得不做这个表率,没有他们,我高考大概要少考一百分吧——尽管多考了一百分,也不足以支撑我进入一个好大学——而且我一直认为,费这么大的力气,考上好大学也不过是进入某个痛苦的轮回中。
我这个人的心态一直不太好,正如我对健身的态度,人总要死的,这一副好的躯壳练得再好有什么用呢?而且维持身材,每天要花一两个小时健身,健身如此痛苦,说明每天多了两个小时无意义的痛苦时间,而少了一两个小时娱乐的时间。即便健身的人能多活一两年,也无非是所有“痛苦的两小时”积累而来的一两年。
我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到了大二大三的样子,有一天,我去一个学校(大概是个211吧)去找朋友玩,他对我说,有个特别好的老师的课,他要去听,我也就混进去了。那个老师讲的是文学,我似乎从那时起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我读到的文学根本不一样,原来我学校的老师水平这么糟糕——我学校的电影鉴赏课,是一个老师在放电影,每节课放一个电影,什么也不讲,放完了事,而他的学校,是真的在讲电影史等内容的。
于是我就有一点后悔了,如果我好好学习的话,也许也能享受这样好的教育资源吧。后来也并未觉得“后悔”,因为享受这样的教育资源,通过读书、看公开课就能达到,虽然总归和当面有点差别,但知识本身是差不多的,何况,我也从来不是一个看重学历的人。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者对高考有什么指导作用,我也不是什么成功人士,甚至在我父母和同学眼里,我不过是“伤仲永”罢了。有时我在想,如果生在这个时代,家里条件好一些,也许我去学艺术之类,兴许父母会支持吧,但人生哪有这么多如果呢?而且,我一直觉得自己状态挺好。
考上一个好的大学确实有用,但只是人生一个小小的“成功”罢了,好大学有很多好资源,也要知道如何去利用,不要只为了学历去上学。而且,我很想跟一些年轻的孩子们说——大学,才是你们“自我”人生的开始,以前大部分人只是服从他人(父母)的意志,大学是孩子们自我主体性觉醒的开始,如果就此荒废也太过可惜,只功利化的学习,我很难说这个人有“自我”。
对于没有考上的人,也不必灰心,人生很长,即便没有考上,也有很多资源可以利用,不必把“学历证书”看得那么重——社会的偏见从来不是你的错,服从于社会的偏见才是投降和认输。我曾设想过一种理想的教育制度,很多人质疑高考,却太多人质疑驾照考试,司法考试。因为考过了就能拿到“证书”,我希望以后清华北大也可以这样,公开所有课程,所有人都可以上网课,通过基础入学考试之后,可以在家上网课之内,只要能通过和清华学生同等标准的期末考试和论文答辩,每个人都可以拿到“清华毕业证和学位证”,这才是对个人努力的认证,而不是现在,以严进宽出的形式,毕业证基本等同于高考的延期证书,无形中使得最好的教育资源的垄断和过度精英化——这是我的“理想国”罢了。
最近看网站,很多厨师在做“鲤鱼跃龙门”这道菜,我的母亲对我说——生你的时候,父亲梦见自己钓到了一条鲤鱼,而你又恰好生在龙年,有朝一日,儿子你一定会鲤鱼跃龙门。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我一直认为“鲤鱼跃龙门”这个概念很糟糕,正如我一直以来的看法,进了龙门是想当人上人,有了这么多人想当人上人的人,才会有人下人吧。希望诸位“跃龙门”的精英,可以心怀天下,不要当了人上人,就来践踏我这种人下人的尊严。或许,只有在死亡和永远消弭在无意义时,人们才能享受唯一的平等,这才是死亡教育最大的意义。从另一面来说,生命本无意义,人生的意义也是自己赋予的,我不遵从别人给我的意义,而只创造属于自己的意义,远比某些“精英”有意义多了。
(以上,有感而发,就当我是胡编乱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