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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热”过后,去江门喝一杯好咖啡

日期: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收集编辑:驳静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如果不是因为电视剧《狂飙》,很多人没机会听说江门。江门柏顿咖啡的创始人林卫强2021年去北京参加咖啡展会,发现仍然需要搬出“做陈皮出名那个新会”,以此为同行划定江门坐标。这座与广州相距两小时车程的城市,位于广东省南部,总人口300多万,同时代管新会、台山、开平和恩平,当地人称其为“五邑地区”。此地多华侨,其中以台山最为出名。


记者 | 驳静

摄影|张雷
如果在台山的咖啡馆,看到隔壁桌上了一壶手冲咖啡,除了杯子,还配了一壶牛奶,还请不要见怪。台山人喝咖啡,有年头的,不是这几年咖啡浪潮风起云涌后才开始跟风,略略追溯,就可以数到100年前。关于这一点,台山人保留了证据,台山博物馆里有一件生锈铁罐,印有“HILLS BROS COFFEE”字样,80年代由一位姓陈的台山人捐赠,陈列里另有法国生产的手摇磨豆机、镀银咖啡壶,日本生产的咖啡杯等咖啡器皿。都是出去国外讨生活的台山人回乡时,带回来的时髦特产。所谓“老华侨味”,除了台山老城区密集的骑楼和风格混搭的建筑外观,当属深入而固执的咖啡偏好——加奶加糖,深烘。
我们抵达的3月初,江门人还沉浸在“狂飙热”的余韵当中。特来取景地打卡的客人,多少也会流向本市咖啡馆,有咖啡主理人告诉我说,有走进来的游客跟她抱怨,“你们江门的咖啡有点难喝”。问客人去了哪里,一听,是那种典型的网红咖啡馆。不像北京、上海这样竞争激烈的城市,如今所谓网红与非网红之间,不再泾渭分明,出品与特色兼备,才能在密集的咖啡店中站稳脚跟。但江门传统上并不属于热闹的旅行目的地,客人多以本地居民为主,“网红”与“非网红”,咖啡店的经营思路是有明显差异的。

《狂飙》取景地,江门墟顶老街

江门精品咖啡馆蓬勃发展的起点,可以追溯到2020年下半年,按照江门咖啡协会的数据,近三年每年新增的咖啡店数量都有100多家。如今,“狂飙热”总算过去了,江门咖啡店的主理人最热切的希望,仍然是回归到咖啡的日常制作中去。

在“调饮”之都做好一杯基本款

晚上10点,春风拂面,正是坐在咖啡店门口——打手游的好时候。江门的咖啡店很无意地,按营业时间分成鲜明的两派,一派是早9晚6,另一派是12/12,即大中午才开门,一直开到午夜。不过,不论去哪一派的咖啡店,也不论周末还是工作日,我都看到过围坐在一起打手游的年轻人。听说,这样“游手好闲”的消费人群,是北方城市的咖啡店老板最羡慕的。
可以这样说,江门的咖啡馆,与任何一家“坐下来喝点东西”的茶饮店,没有明显边界。特别是酷暑,“冷气开放”四个大字,在行人眼里就是救星,从前可以坐进奶茶店歇脚,现在,当然咖啡店是更时髦的选择。
在江门,咖啡店与奶茶店此消彼涨,奶茶店少了,咖啡店多了,唯一不变的是玩手机游戏和打牌的需求。坐在哪儿不是坐呢,反正坐下来得点杯喝的。从前奶茶店遍地都是,全国连锁店还会开在最热闹的商区,本地品牌也有不少,但这几年大家的体检报告警示,是时候换种饮料了,于是咖啡店生长起来——这是江门的咖啡从业者对本地咖啡店数量陡然增加的一种解释。精品咖啡浪潮的影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江门人对一个“能喝杯东西的悠闲场所”有绝对需求。根据本地咖啡协会的数据,截至2022年,江门注册的咖啡店数量达到1200多家,在全国排名25位,在300多万人口的江门,密度不可谓不大。
过去一些年,投资一二十万元,加盟一家奶茶店,做一个小生意,是年轻人进入社会的一种选择,父母也愿意为孩子提供资金。“调饮”这个门类在江门相当成熟,研发与供应链完备,这也是这片土壤里能诞生“喜茶”的其中一个原因。2020年以后,奶茶店生意变得不如从前好做,咖啡店开始进入这些“想做个小生意”的人群的视野。

una临街,其后门有一大片空地,客人喜欢坐在这里

不过调饮的威力仍然不弱。开在街面上的咖啡店,经常会有路过的人走进来问,有奶茶吗?有的咖啡师会顺路引导:“没有,不过你要不要试一下拿铁?”想喝柠檬茶的就较难应付,所以江门的咖啡馆,如果说不得不提供一两样非咖啡类饮料,首选就是柠檬茶——柠檬茶要好喝,最好也是自己泡茶,过程繁琐,不卖又不行,在江门,头一回开店的咖啡师,都得面对这样一个灵魂拷问——我的咖啡店,到底卖不卖柠檬茶?
这也使得一些对自己有要求的咖啡店,反而干脆放弃一切花哨,专注于做好基础款咖啡。在江门,一杯美式15块,一杯特调要达到28块或30块。而对品质有要求的咖啡师,一定会希望用新鲜食材萃取风味,做一杯特调,费力费食材,与此同时,还要与市面上所有的奶茶店与柠檬茶店竞争。一旦从这个思路去理解,咖啡店主理人很容易做出决定,还是先做好基本款吧,做好一杯美式,做好一壶手冲,让咖啡成为日常。
Una的主理人Tam刚把小店开起来的时候,也做过一段时间特调。她发现,在江门这样一个人口流动性较低的城市里,一天准备30份的材料,当天只能卖出几份,剩下的材料全部浪费掉了,第二天要重新准备。后来索性就不做了。这也使得大家都在做基本款,互相竞争之下,品质好的咖啡店就容易脱颖而出。
在江门采访咖啡师,每个人都会问我:“邦德利去过了吗?”邦德利(Boundary)的主理人陆浩彬是个非常谦逊的“95后”男生,瘦瘦高高,这几年参加了不少冲煮比赛,最近刚刚以中国咖啡冲煮大赛南部决赛第三名的成绩,前往云南参加全国决赛。

阿彬去外地参加比赛,定制了“江门”咖啡杯

本科毕业后,阿彬跟父母到香港生活,原本打算在那边工作,甚至考上了香港公务员。但香港最终不认可阿彬在内地的本科学历,如果进入那个岗位,只能按他的高中学历来算,如此,薪水会差一大截。思来想去,阿彬放弃了这份工作,一时间不知做什么,就去香港的咖啡店打工,他读的是应用心理学,按这个方向,大概率需要伏案工作,可他是个完全坐不住的人,一开始做咖啡,立刻发现这一行极有意思。后来虽然又在香港读了一年研究生,仍然在咖啡店兼职。
在香港做咖啡师,好是好,但一个月一万多元港币,付完房租所剩无几。阿彬打算就此投身咖啡行业,倒也想过在香港开店,有朋友喊他合伙,一算,香港运营成本太高,只是在办公楼下面的角落做一个店面起来,都需要近百万元港币的投入。对他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真想开咖啡店,不如回到江门。
阿彬说他在香港工作,只存到几万块,要开店,只能问父母借。原本曾经可以在香港做一份稳定的公务员工作,现在回到江门开咖啡店,父母支持吗?“当代年轻人,肯工作就很不错了。”阿彬似乎讲了一句笑话,但脸上不露痕迹。在江门,年纪比他大的同行都喊他“彬哥”。他说他的一些同学,毕业三年了,还是没工作。他回江门后,几乎只花了一个月,就把店开起来了,小虽然小,20多平方米,房租1700元,他算是找到了感兴趣的事,干得很投入。与此同时,还努力去参加比赛。江门人因此说起邦德利,就说那家“冠军店”,主推是手冲。

邦德利主理人阿彬

他去参加今年“侨都咖啡节”的时候,除了手冲,还带去一款特调,很具江门特色,用陈皮和桂花做的冷萃液作基底,再将浓缩与非常少的奶油打了一个topping,很受欢迎。新会陈皮虽然有名,但它陈皮味道过重,很难将它与咖啡融合。即便如此,阿彬还是没有将这款特调放到店里出售,“我们是一个很小的团队,门店经营、比赛,这些就很占精力,我们只想把精力集中在我们想做好的东西上”。
即便是看上去破破的小店,主理人也有股把每一杯咖啡做好的劲头。Sikei2 Cafe开在康乐里,是个老旧社区,极小,吧台之外几乎只有飘窗可以坐。好在占据居民楼把角,两面墙都有户外可以摆桌摆椅。老板自称小二,说店名是他与女友名字的组合,不过他自己只是右上角那个“平方”。
小二慢热,但善于聊天,不知不觉中,他就问得我喝咖啡的喜好,那天我也是点了一杯普通的美式,他问我怎么样,我甚至忘记自己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却做了第二杯给我,说,客人但凡没有表示满意,他都乐于重做一杯。不只一位咖啡师告诉我,Sikei2 Cafe一定要去,老板是令人佩服的人,别看店小,也别看他貌不惊人,却是一位非常有原则的咖啡师。他不仅按咖啡豆本身的风味去表现,还会在制作过程中随时微调,适应客人的口味。他开店早,某种程度上为新入行的咖啡人建立起好咖啡师的风范。

Sikei2 Cafe 是典型的社区咖啡店

务实‍

江门人林卫强20年前就进入咖啡行业,在西江边开出柏顿咖啡厅,40多平方米,但有三层,二楼放咖啡机设备,三楼存货,一楼就当作咖啡厅。当然那完全是另一个时代,他的主要目的也在于销售咖啡豆和器皿,不过,当时只有星级酒店能喝到咖啡,而且要卖38元一杯,普通人没人会去喝这种东西。林卫强当机立断,只卖5块一杯,虹吸壶制作,而且,能喝到的咖啡豆多达40种。一下子就吸引很多人,作为咖啡熟豆供应商和吧台咖啡配套,他生意里的一部分,是靠这个做门面的咖啡厅获得的。
林卫强投入去做咖啡生意,与香港大有关系。当时江门已经有三家熟豆供应商,都是香港与澳门的企业,他们将江门当作加工厂与中转站,今天,江门注册的咖啡豆烘焙工厂就有13家,超过20年历史的,除了三家是港澳企业,就是柏顿咖啡了。除此之外,江门是广东省三大不锈钢生产基地,手冲壶等这一类金属制的咖啡器皿,多有江门制造。在外行人看不见的地方,咖啡这个行业已经在江门发展了20年。如今,咖啡馆星罗棋布,进入大众视野。
江门“走出去”的人群当中,有相当部分选择了香港。像阿彬这样的咖啡师,弃香港,回江门,在江门挺常见。可以这样说,“逃离北上广”这个说法在江门很难成立,他们通常是“离开香港,回乡创业”。如果说其他地方的咖啡店向上海看齐,那么江门的一部分目光,是投向香港的。Tam也是“90后”,她跟阿彬有共同经历,都是在香港较为出名的咖啡店学习,都有香港身份,都觉得香港竞争激烈,压力也大。他们回到家乡开咖啡店,立刻察觉到这个较为安静的小城市,在咖啡店这个层面上,拥有店租低等诸多好处,适合一步一个脚印地做咖啡。
直火咖啡的老板阿勋,去年10月才从香港回来,很快就把咖啡店面张罗起来,店面装修极简单,但他有台5万多元的烘焙机作为镇店之宝,烘焙也是他的主业。阿勋是在父母拿到香港户口后跟去香港的,去了之后发现,他那个年纪,在那边想当咖啡师还真不太容易,他们招咖啡师,倾向于20多岁的年轻人,但他已经快30岁了。不过很快他就扭转方向,去Urban Coffee Roaster应聘烘焙师,“那个不用看脸嘛”。在那里,他一做就是4年多,目标很明确,存到20万元,回江门来开一家咖啡店。
直火咖啡的英文名是Fun Coffee,主理人阿勋正在烘焙咖啡豆
阿勋原先是做汽车用品销售,车载香水那些东西,一度很流行,没干多久就发现没人买了。但做销售的时候开始出入咖啡馆,他发现怎么其他人都不怎么喜欢咖啡里的酸味,他却很能欣赏,而且偏爱酸味,他就对咖啡这个东西上了心。不干销售后,就想到去学做咖啡师。那大约是2016年,正是手冲流行起来的时期,有一回他买了挪威冠军烘焙师Tim Wendelboe的一款肯尼亚回来,惊奇地发现,居然可以用到100度的水。
现在手冲合适的水温是90〜95度,阿勋刚学的时候,甚至用过80度的水。一般的豆子,假如用100度水冲,很容易过度萃取,苦涩感、纤维的味道等,都会因此出现。为了避开烘焙上的瑕疵,咖啡师会想很多办法,比如调整研磨度、冲煮水温,也会调整冲煮手法。所以“北欧浅烘”的惊艳程度立刻抓住了阿勋,他发现,原来厉害的烘焙师可以做到豆子熟透、浅烘,但依然可以毫不心虚地接受极限水温和研磨度的挑战。
后来阿勋自己开始烘豆子,发现烘出一款令大众接受的肯尼亚确实难度很大。相较其他产区的生豆,它密度高,含水量高,颗粒也更大,酸味突出,所以为了表现出它柔和的酸和高甜度,烘焙手法会更加复杂。
有的烘焙师会希望豆子更平衡,但在阿勋看来,一杯好咖啡,当然应当尽量表现出咖啡豆的产地风味,“烘好一锅肯尼亚,极有成就感”。在直火咖啡里,有近20种咖啡豆,假如让他自己来点,他肯定会点肯尼亚,“我自己如果去探店,我会选他家的肯尼亚,没有肯尼亚,我就直接选美式了”。
《猫屎妈妈》剧照
阿勋在香港学的是“热风烘焙”,那家烘焙工厂周产有近600公斤,大机器,出来的也是较为平衡的豆子,为了补足短板,他去重庆找到一位他很欣赏的烘焙师学习了“直火烘焙”,这是日本人较为推崇的烘焙方式,冲出来的咖啡,在高、中、低温都会有层次变化。重庆那位烘焙师还有一点让阿勋欣赏,他不参加比赛,不开咖啡店,只是专心地在自己的烘焙工作室烘好每一锅咖啡豆。阿勋也是这种务实的路子,他开咖啡店,也是希望咖啡豆有展示空间。咖啡店如其人,务实,只有必要的东西,没有多余的装饰。
开店半年,阿勋这家咖啡门店生意比他想象中好,他没有做推广,懂行的客人自发地就来了,他觉得这跟他四年的香港咖啡店经历分不开,他们知道他菜单上的十几种咖啡都是自己烘焙,且时常变化,愿意来这里尝新。至于烘焙的生意,“广州、深圳的市场是打不进去的,上海就更不用说”,阿勋觉得慢慢累积喜欢他风格的客户,也没什么不好的。

两种社区店

新会的Aroma开在一棵老榕树底下,我去了两次,一次上午9点,一次下午2点。不论哪次,户外的桌子都是坐满的。下午2点,三人一桌的、四人一桌的,最多一桌得有十来个人,坐着六个,围看的三四人,在打扑克。倒不是说四人桌的没在打扑克,也是一样的,大家点一杯咖啡,完成消费义务,然后就在这里愉快地打扑克。六人桌,全是男的,有几个还穿着醒目的外卖小哥的黄色背心,桌上有几个吃剩的饭盒。一个背影敦实的小哥,打光了手里的牌,赢了,整个后背都在笑。或许是听我在背后嘀咕,就回过头告诉我说,哪是啦,我们都是送外卖的,但我没穿制服。

新会Aroma coffee的榕树店

上午就更有意思了,我点完咖啡,看到隔壁桌上有人在吃——肠粉。一问,客人往对面一指,说上那儿去买,老板会给你送过来。于是,这天的早餐搭配,是叉烧肠粉+经典美式。Aroma的老板叫阿敏,他刚做咖啡店的时候,有很多奇思妙想。他试过让客人DIY,也就是豆子种类、烘焙程度,以及咖奶比例,都由客人自主决定,这当然导致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很茫然。只好作罢。他还想过做一个全自动的ATM式自助咖啡机,机械臂操作,思路相当超前,也相当不适合新会。最终做得最对的一件事是早上7点开始营业。
他原来是在广州的咖啡店工作,一开店,理所当然认为早上最需要咖啡。尽管江门咖啡馆更倾向于中午12点至晚上12点的模式,就算上午开门,也得等到九十点钟。但他还是坚持7点开门,没想到吸引到送孩子到附近学校上学的家长,上班还早,又犯不上再回家,这些“80后”“90后”的家长,在Aroma找到了归属感。2020年以前,比照起来,依然是奶茶店比咖啡店好做,阿敏开店早,咖啡品质又不错,有了这样一批客人打底,不仅把店做了起来,还开到了第三家。
“榕树下”是首店找到的第二个店面。仍然是7点开始卖咖啡,阿敏每天早上6点来开店门,随后去对面早餐店吃肠粉。听老板聊起,说生意不好,很可能过段时间就关店算了。他就想,反正咖啡店里没餐食,肠粉味道又不大,于是跟老板商量说,咖啡店门口的桌椅,也让他的早餐客人来坐,唯一的诉求是需要他们的服务员经常过来收餐盘。早上过来喝咖啡的人,逐渐也去肠粉店点单,早餐店从此生意变好,再也不提关店的事。

新会Aroma coffee的榕树店,与对面肠粉店联动,很受欢迎

原本还有一些“精致”印象分的精品咖啡店,长在南部城市的松弛气韵里,不由得成为同街边肠粉店相似的存在。打从一开始,江门的年轻人开咖啡店,第一选择都是社区。阿彬的邦德利开了一年多,才换到祈东街,附近全是较老的居民区,所谓的“人流量”,没有精确计算过,也从没想过要把店开去商圈。祈东街长约200米,街上的头牌是家修车行,占据五六间铺面,鼎盛时期,邦德利所在的铺面也是他们的。修车师傅下班挺晚,邦德利比他们更晚,晚上九十点钟,修车师傅进来喝一杯,也是常事。塞进社区,是江门人开咖啡店的第一选择。另一家社区店“飞鸟屋”倒是精致一些,但倘若说把店开进社区,整个江门再没有比它选址更出神入化的社区店。
主理人阿翠,也是“90后”,她起初经常被客人抱怨,说你这个地方难找,找到了也不好停车。她提供的指示也很“社区”,说看到一家卖肠粉的粥店,然后直走就行了。第一次来,的确费点周折。从地图上看,飞鸟屋离主干道白沙大道并不远,只是抬头看,是高高的石板楼梯。这片社区叫岭梅新村,建于上世纪80年代末期,像是建在山上,城市在山脚下,因此看到楼房之间几棵垂须大榕树,也不甚稀奇。
假如背着白沙大道的方向一直往前,仿佛走进20年前,指示牌说这里叫“沙仔尾”,理发5元,沃柑3块一斤,另有DVD蒙灰出售。人气挺旺,街贩也多,衰败但不脏乱,破旧却不荒芜。但是道路狭窄,会车时需小心翼翼,地势有错落,轻易能俯瞰旁边房子的屋顶和在瓦片上晒太阳的野猫。
再走就走远了,回到岭梅新村这片旧楼,全是马赛克墙面。有红有绿,还有粉黄,铸铁防盗窗,锈迹斑斑,已蚕食墙面多年。飞鸟屋被这些旧楼围在中间,叫人眼前一亮,也是马赛克墙面,但一年前清洗过,显得白一圈。它居然是个八角形的房子。两层错位相叠,如果上到二楼,八角形的感受更为突出,忍不住就去清点,果然不多不少8扇通透的大窗户。

“飞鸟屋”是少见的八角形建筑

阿翠找设计师为二楼大窗户下沿安置窄桌,中间空地,用大理石转砌出又一个八边形,只是空出两截过人。八角楼灵气十足,但阿翠租下来开店之前,一直荒废着。她在二楼墙上发现一块告示牌,上书“职工俱乐部管理规定”,落款“厂部 九三年二月一日”。这里住的也几乎全是老人,退休前曾是船厂职工。
阿翠告诉我,右边那栋楼二楼,住一位霞姨。早几年没了老伴,如今独居,有时煮了汤,会带给阿翠,说“反正煮了就多煮点”。霞姨的阳台能望见飞鸟屋的院子,看到阿翠端咖啡出来,会喊“阿珍阿珍”,有时也喊“阿玲”,有几天还变成了“阿珊”。阿翠说,一开始还想纠正,转念一想,算了,反正知道是喊自己,喊什么都答应就是。霞姨说她孙子也会给她买咖啡,甜甜的那种,阿翠心想应该是速溶的,但也不太敢请人家喝手冲或者意式,主要是担心咖啡因,不晓得老人家心脏能否吃得消。
阿翠把开店日期定在2022年2月1日,为致敬职工俱乐部定下管理规定那天,相当于是整整29年后。开店一年,没有开外卖,没做非咖啡饮品,在这里打游戏声音太大,她也会去阻止,“暂时还没有为营业额妥协,看看能坚持多久”。
总体来说,老人家们对飞鸟屋是欢迎的,没有出现类似从抵触到接纳的戏剧情节。但阿翠起初收拾庭院时,还不敢声张,有老人探头探脑地来询问,她只推说整理一下,做个工作室。后来,她把院子里两棵龙眼树砍掉后,还有一位阿姨悄声过来告诉她,说树砍掉可太好了,是隔壁一个大爷胡乱种下的,没想到就长了起来,龙眼树非常招蚊子,院儿里的老人都非常苦恼,这下好了。荒废的地方修葺一新,年轻人也多了。
因为开在这样的老社区里,老人家休息早,阿翠就顺理成章地把结束营业的时间定到下午6点,下午5点钟,就能看到吃完饭的阿婆们出来遛弯了,阿翠就知道,该收摊了。阿翠原来也是在广州的咖啡店学习,她本行是平面设计,自打她为江门带来这样一个别致的咖啡店,她听说,一些人受到启发,开店选址的时候,也开始琢磨有创意有设计的老建筑。

飞鸟屋主理人阿翠和她先生

华侨之都

从江门市区往南走,开车一个小时,就可到达台山,啡友咖啡厅,是台山人最喜欢去的咖啡店之一。老板娘田娟和丈夫张宇,七八年前开始做咖啡,进入这个行业的契机也独具台山特色——张宇的高中同学从牙买加回来,带给他一整箱蓝山咖啡。
这位同学回乡探亲,带回来的是地道牙买加蓝山产区的咖啡豆,熟豆,十几包,装了一整箱。张宇当时还在做设计工作室,他每天都在工作室泡茶,什么人走进来就喝一杯。意外获得这批咖啡豆后,就趁便开始煮蓝山咖啡给来客品尝。不过因为带回来的是熟豆,已经不新鲜,风味损失过多,冲煮出来的味道,跟夫妻两个在书上看到的风味描述很不一样。
田娟就想,不如自己烘咖啡豆。
《爱上北斗星男友》剧照
不知道怎么烘,但是道理上,也就是将生豆弄熟。田娟异想天开,试过像炒花生一样炒咖啡豆。放了好多盐,没想到咖啡炒深之后,出油,盐就黏住摆脱不掉。还试过用烤箱,书上说有“一爆”“二爆”这样的阶段,两个阶段中间要调温度,但怎么调没地方学,她就想到用“黄金分割法”。居然也烤出来过似是而非的东西。慢慢用上了合适的机器,甚至还参加过一个比赛,那是2014年,比赛叫“青蛙杯”,她把烘好的咖啡豆寄过去,不晓得怎么回事,拿到冠军。整个比赛,为田娟摸索咖啡烘焙技术提供了学习的契机,她的咖啡豆在工作室给各种朋友与来客喝了一年,对烘焙和冲煮都摸到门路。
2016年,设计工作室不做了,改开咖啡店。
先是找了一个很小的铺面,其间也在台山寻摸更好的场地。在人工湖边看上一栋楼,有三层,一层铺面开着一爿糖水铺,而且不出意外,房东果然就在国外,难以取得联系。有一天,田娟在店里跟客人聊天,聊起此事,旁边一个年轻男客插嘴说:“我叫猴子,我说出来你可能会当我骗子,那是我外婆的房子。”真有这么巧的事,猴子没有吹牛。之后他们就一起做起这家咖啡店。2016年开业,70多平方米,吧台占据三分之一空间,手冲为主,有餐食,门口做出一片木地板,摆上桌椅,可以享受湖景。
台山这个地方,人们喜欢往外走,对他们来说,“出去”完全不是指去北上广深,而是出国去。美洲、欧洲、非洲,都有成群结队的台山人。按照《2021年度台山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台山市华侨华人共计94.2万人,其中,海外华侨60万人,有34.2万人是常住国内,但台山只是一个总常住人口不到200万的城市。

猪脚面其实在江门并不流行,“隆江猪脚饭”倒是随处可见

不夸张地说,每一个台山人,都有亲戚侨居海外。田娟是贵州人嫁到台山,对此地人人都想出去的执念印象深刻。比如她婆婆,前几年才“拿到纸”(纸是台山人对身份的说法),仿佛一辈子都在等这张纸,一把年纪,毅然移居美国。按道理,儿子也可以开始排队,妈妈经常打电话催促此事,别的母亲催婚或催生,台山的母亲,则是远洋催问,什么时候搞移民。不过田娟夫妇属于少有的不愿意出去的“70后”。张宇的说法是:“出去了,谁跟我喝茶呢?”他们只想在台山把咖啡店开下去。2020年,他们在石花公园路上开了家新店,起名“啡友小叙”,夫妻俩搬去那边,旧店交给猴子和一位跟了他们十几年的咖啡师。我们去到台山时,临近清明节,已经有海外侨民回来祭祖,田娟说,这段时间一到下午,她的咖啡厅里就“爆满”,十有八九是回来祭祖的华侨,拉着老街坊,带着全家人,来喝咖啡。
下午时分去咖啡店,是广东人饮茶习惯的延伸。
所以在台山的咖啡馆,你能看到奇妙的场景,客人从包里掏出一包咖啡豆给吧台,说做手冲,然后就自顾自找位置坐下了。就像去酒吧自带酒水,去烧鹅店自带烧鹅一样,这个行为让外来客难以理解。但在台山,这就是寻常事件。
田娟说他们店里,每天都要接待不少自带咖啡豆的客人,咖啡店提供聊天场所、磨豆及冲煮服务,还要免费赠送他们需要的植脂奶。带咖啡豆来的客人总是三三两两,下午时分出来聊天,确实就像喝下午茶一样自然。如果问他们怎么会有咖啡豆,他们会觉得你这个问题很奇怪——当然是国外亲戚带回来的。
台山,或者说五邑地区的客人,偏爱深烘豆,这原本只是从业者较为笼统的经验感知,这个共识到了田娟手里有了客观数据。
《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剧照
田娟第一家店,很小,只有40多平方米,生意也很一般,真是没人喝“浅焙”。怎么办呢,那就把深焙做好,用豆子品种和新鲜度吸引客人,只要咖啡比别人的好喝,就能留住客人,浅焙与否,再作打算。她是学数学的,除了尝试用黄金分割法烘咖啡豆,开咖啡店之后,每个月底,还有意识地对当月数据做统计分析。她发现,从出杯量来看,喝深焙的客人比浅焙多一倍,从开店的2016年开始,一直都是这样,直到近两年,比例发生变化。总体数量都在增加,从最初一个月只能卖掉200g左右的浅焙豆子,到现在的27kg左右,但深焙的豆子每个月的销量是30kg〜40kg,从比例来看,台山人确实向浅焙倾斜了。
不过这也不能说明,原先那批喝深焙的客人,多大程度上在做改变,或许只是说明喝咖啡的人变多了。五邑地区的咖啡从业者经常感慨的一件事是,让老华侨从深烘改到浅烘,还不如劝说一个零经验的客人尝试咖啡。深烘咖啡豆特有的巧克力风味,再加上美拉德反应出来的咖啡香味,倘若再加点糖和牛奶,大概就称得上是“老华侨味”了。
田娟店里,那种跟着喝了十几年的客人,也有从深焙转到浅焙的,但偶尔转向只是换换口味,心中所爱仍然是那股传统的咖啡味。有客人一直喝曼特宁,这是意式浓缩咖啡里早期最常使用的咖啡豆,但这并不能说明口味高低。实际上这位客人嘴很刁的,同是曼特宁,换个批次,他都喝得出来。
与客人打交道这些年,田娟觉得,包括精品咖啡协会的风味轮等在内的国际标准,显然是偏重浅烘焙的,毕竟如果要体现咖啡豆本来的风味,确实浅烘焙有优势。但她觉得,老的风味如果完全斩断,只留下新派,也不是最有生命力的选择。她愿意保留一些旧的传统,所以直到现在,她还是接受客人自带咖啡豆,也义务帮客人磨豆。
《咖啡:倾城之爱》剧照
乍一看,“啡友小叙”与早就被扫入历史尘埃的上岛咖啡很接近,除了咖啡,既提供奶茶、柠檬茶,也有多种餐食。但它的咖啡品质,起步就是注重原产地风味的精品范畴。田娟做店10年,咖啡一直是核心,它的收入能占总收入60%以上。这样的咖啡店,是台山文化造就的,也有很多人情味,无法光用技术与烘焙度的深浅来衡量。
2019年,有位客人突然去世。他不是台山人,因为在田娟店里喝了很多年,为人开朗,结交到好几位知心朋友。火化那天,田娟关了一天店,去殡仪馆参加追悼会,发现店里好多客人都去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接近午夜,马上要关门,有位男士走进店来。田娟看他来,知道他跟逝者是好友,就说,店里还有个他留下的咖啡杯,你要不要拿回去作个纪念。那个大男人,拿着那个杯子,环顾四周,失声痛哭,一个好朋友,就这样走了。为了这种情义,田娟也同意她丈夫的想法,不可能为了移民而移民,假如关掉店,这些客人怎么办?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3年第13期)






 排版:周蕾/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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