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3年第3期内容

“我回去了啊。”自从结婚以后，每次离开父母家，回自己的家，告别时他都不说“回家”，而是“回去”。他在这个家生长、生活了28年，回到这里，回到父母的身边，就是回家。有了另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他既欣喜又有点莫名的忧伤。因为从那以后，跟外人说起“回家”时，便是指自己的小家，而不再是从小长大的这个家了。

但在父母面前，他从不说“回家”，只说“我回去了”。虽然他明知道，父母的家已升级成“老家”了，而那个新组建的小家才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他改不了口，也不想改口。妻子也一样，还是把父母家当成她的家。比如她说“我回一趟家”，他就知道，她要回的其实是她的娘家。

有了儿子后，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儿子小的时候，周末，他带儿子去看望自己的父母，跟儿子说：“走，我们回家。”儿子稚嫩的小脸一脸迷惑，“爸爸，我们不是在家里吗？”儿子的话，让他恍过神来，嘿嘿一乐，“我是说，带你回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比爸爸妈妈更疼他，总是给他准备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儿子特别愿意去。到了下次，再带儿子去看望父母，他还是习惯性地说，“儿子，我们回家去。”儿子不再迷惑了，他已经明白，此时爸爸说的“回家”，是去爷爷奶奶的家。

在父母家吃一顿饭，或者待上一整天，离开的时候，儿子有两种态度：有时候是迫不及待地离开，“回家喽，回家喽！”兴奋得直嚷嚷。爷爷奶奶乐呵呵地看着他，“瞧这个小东西，爷爷奶奶家不好吗？”语气里有些落寞。也有时候，儿子哭着嚷着不肯走：“不回家，就不回家！”奶奶赶紧拉着孙子的小手，对他和妻子说，“要不你俩先回去，明天再来接他？”语气里带着恳求。

儿子年龄渐长，学业开始紧张，很少有时间再与他们一起去看望爷爷奶奶了。妻子工作之余，也要抽空去她的父母家看看，平时就他一个人去探望父母了。每次回到父母家，他尽量把家里的力气活都做了，需要爬高上低的事情也都一把撸了。父母年岁大了，尽可能不留隐患。有一次，父母家客厅里的一个灯泡坏了，他的老父亲在桌子上架了把椅子换灯泡，差点儿摔下来。他赶紧叮嘱父母，这么危险的事千万别做了，可以找个师傅，或者等他回来做。有时候，父母身体不舒服，他也会陪伴他们住一两晚。打电话跟妻子说，“我晚上就住家里了，不回去了啊。”可躺在床上的他辗转难眠，小时候搬进这个家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似乎只是一眨眼，自己已人到中年，父母也在不可遏止地老去。

有一次，他和妻子拌了嘴，生气地离开了家。结婚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摔门而出。出了小区，恰好有辆公交车过来，他也不管是几路就跳了上去，晃晃悠悠到了终点站。下车一看，竟然到了父母家附近。他走到楼下，抬头看看，家里的灯关了，父母应该都睡了。他悄悄地上楼，用钥匙打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有惊动父母。和衣躺下，想了想，他还是给妻子发了条信息：“我回家了。”又细想想，觉得哪里不对，又补发了一条：“我在父母家。”

儿子高三那年，他和妻子都忙得脚不沾地，很少有时间去看望父母。高考成绩出来，他第一时间拨通了父母家的座机，电话刚响一声就接通了——老两口一定是守在电话机旁的。那一晚，他的家，还有十几公里外的父母家，都是灯火通明。幸福的灯光，将一大家子人的脸，都照得又红又亮。

儿子上大学后，有一次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呢”？他告诉儿子“在家里”。儿子闻声顿了一下，问，“在我们家，还是爷爷奶奶家？”那天，他还真是在父母家。儿子说，“那正好，你把手机给奶奶，我跟她讲讲话。”于是，他将手机递给了老母亲。听着他们祖孙的通话，他的眼睛忽然有点湿湿的。

46岁那年，他的父亲去世；62岁那年，母亲也去世了。那个他从小长大的家，空了。他将父母遗留下来的房子卖了，拿去给儿子还了房贷——儿子在几百公里外的省城工作，结了婚，买了新房子。他失去了一个家，也多了一个家，儿子的家。

一天，他正在街心公园跟几个老伙伴打牌，手机忽然响了，是儿子打来的。儿子问：“爸，我回家了，你在哪儿呢？”他赶紧放下牌，一路小跑着回家。看到儿子站在家门口，他问，“你咋不自己开门进家？”儿子说，“我出差路过，没带钥匙。”他开了门，忙给妻子打电话，“快回来，儿子回家了！”

儿子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拉起行李箱要走时，对他和妻子说：“爸，妈，我回去了。”

他清晰地听到，儿子说了“回去”。多么熟悉的一个词啊！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往眼眶涌。儿子出了门，回头说，“就快放暑假了，我们带着孩子一起回家来住几天啊。”

“好，好！”他和妻子站在阳台上，看着儿子的背影。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儿子转回头，朝他们挥了挥手。儿子一定看到了，自己家的阳台就像一个屋檐，而屋檐之下，是自己最爱的、正一日日老去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