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的诗《狄多与埃涅阿斯》赏析*
文|刘文飞
大家都是学习俄语和俄国文学的,应该知道约瑟夫·布罗茨基,他是一位俄裔美籍犹太族诗人,出生在彼得堡,后来流亡到美国,在美国的大学做文学教师,1987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同时用俄语和英语写作,但是多用英文写作散文,用俄语写作诗歌。我们今天来介绍一下他的一首俄文诗作,题目叫《狄多和埃涅阿斯》,俄文是“Дидона и Эней”,这首诗写于1969年,属于布罗茨基的早期诗作,但是,布罗茨基后来诗歌创作的主题和风格在这首不长的诗作中却有着典型的体现。
请大家先看一看这首诗的原文以及我的译文:
油画《狄多和埃涅阿斯》,作者:透纳
这首诗的情节基础是这样一则在西方家喻户晓的神话故事:埃涅阿斯是特洛伊城的英雄,是安基塞斯王子和爱神阿芙洛狄忒的儿子,特洛伊城沦陷后他成功逃出,后建立罗马城。在失去家园后的漂泊中,埃涅阿斯一行在迦太基登陆,迦太基女王狄多爱上埃涅阿斯,要他留下来统领迦太基,可埃涅阿斯在众神之首朱庇特所派遣的使者墨丘利的提醒下毅然决然地离开迦太基,伤心绝望的狄多为自己搭起一座火葬台,登上火堆后用一把尖刀刺入自己的心脏,自杀殉情。这个故事最早见于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和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后来,这个既浪漫又壮烈的爱情悲剧又在欧洲的多种艺术形式中得到再现,其中最著名的,当属英国作曲家普赛尔创作的歌剧《狄多与埃涅阿斯》(1689)和英国画家透纳创作的油画《狄多与埃涅阿斯》(1814)。布罗茨基无疑熟悉这两部在西方艺术史上鼎鼎有名的艺术杰作,但他仍然敢于用同样的题目来创作,来写诗,这不仅表现出了他试图“推陈出新”的艺术勇气,同时或许也是一种“向经典致敬”的举动,或者也是一种“戏仿”的后现代手法。布罗茨基之前的欧洲同题创作中,大多描写埃涅阿斯怕狄多伤心,是趁她熟睡时悄悄离开的,但布罗茨基在这首诗中特意详尽地描写了他俩分手时的场景,以强化两种因素相互对峙时的张力。布罗茨基之前的欧洲同题创作中,大多会渲染这个故事的浪漫色彩或悲剧色彩,可布罗茨基在这首诗中却给出一种十分冷静克制的调性,以营造出一种强烈的反差,或者给出一位20世纪中叶人的冷静旁观。比如,普赛尔的歌剧以巴洛克风格见长,而同样曾被人称为“巴洛克诗人”的布罗茨基,却在他的这首诗中表现出了与普赛尔歌剧完全不同的调性,普赛尔歌剧结尾处著名的“狄多哀歌”(Dido's Lament)《当我躺在尘土之下》(又译成《当我命丧黄泉》,英文原文为“When I am laid in earth”,俄文译成“Когда меня положат в землю”)唱道:“贝林达,伸出你的手吧。黑暗已笼罩在我的眼前,让我在你的怀中安息吧,死亡如今是受欢迎的宾客。当我被埋葬时,但愿我所犯下的错误不会扰乱你的心,记住我,但是,哦!忘掉我遭遇的命运。”随后,由悲伤的合唱来结束全剧:“来吧,翅膀低垂的丘比特,将玫瑰花洒在她的遗体上,那花瓣如她的心一样柔弱而又高贵。”可是在布罗茨基的这首同题诗里,我们是绝对看不到这样的“煽情”场面的。
这首诗很短,只有26行,133个单词。现在让我们逐字逐句地分析一下这首诗:
前五行构成第一句,给出一个男女主人公相互对峙的紧张场景:“伟大的男人远眺窗外”,“而对于她,整个世界的终端/就是他宽大希腊外衣的边缘。”这是一个非常戏剧化的场面,充满张力,与此同时,这里又有着雕塑般的纹丝不动。矛盾和冲突从全诗的一开始就借助一系列的强烈对比被凸显出来:一边是“伟大的男人”,另一边是“她”;一位在“远眺窗外”,另一位却将“外衣的边缘”当作“世界的终端”;他的目光是由近及远的,是向远处看的,而她的目光则是由远及近的,眼中只有他,只有他的外衣,甚至只有他外衣的边缘,我们或许可以想象,她是跪倒在他脚下的。这里有男女两个角色的对立,还有内外的对比,也就是窗外和室内,有大小的对比,也就是大海和室内;有远近的对比,也就是远方和脚下。接下来的一个比喻,也就是布满外衣的“一道道皱褶”“就像凝固的大海”,使现场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连大海都凝固了,凝固得就像大理石雕像上的衣服皱褶。
由“他却”开始的这个移行,是这首诗的独特手法之一,布罗茨基打破古典诗歌的传统移行手法,在诗句的中间移行,请大家注意之后的两个同样性质的移行,分别是以“而她的爱”和“她伫立”完成的,也就是说,布罗茨基是在用隔断诗句这样一种“强制”手法来明示场景的转换和角色的交替。“远眺窗外”是对第一行中男主人公动作的再次重复,在这次复沓之后,又出现了两个意味深长的隐喻,一个是“双唇冷却成一只贝壳”,一个是“酒杯中的地平线/静止不动”。在第一个隐喻中,恋人的“双唇”原本应该是用来絮语缠绵的,是用来热吻的,可此刻,他的双唇却“冷却成一只贝壳”!也就是说,它是聋哑的,它是冰冷的,它是死死咬合着的。但这并不表示它是僵死的,冷漠的,因为“其中潜伏着呼啸”,也就是说,这个紧咬牙关的男人其实原本是有满腹的热情话语要倾吐的。在第二个隐喻中,“酒杯中的地平线”静止不动,一如远方海天交界处的静止不动,两条地平线一短一长,一小一大,只是颜色有所不同,一红一蓝,但都是令人窒息的现场氛围之状描,或者说是在预示着动荡的即将来临,这脆弱的平衡和静止极易被打破。
果然,诗中的形象在接下来就动了起来,而且这动作还是由一个奇特的比喻完成的:“而她的爱/只是一尾鱼”。用一条鱼来形容她的爱情,这的确很妙,尤其是把它与下文的“柔软的身体”、“跃进大海”、“跟随”并有可能“超越”他的航船联系起来看,更能感觉这个意象的鲜活,当然,也更能感觉到女主人公及其爱情的无助和悲壮。于是,在“他沉思着已踏上滩头”之后,“大海于是成为眼泪的大海”。这无疑是一个夸张的手法,可以与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相媲美,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夸张手法里还具有某种通感作用,也就是说,眼泪和海水都是咸味的。她的泪水绵延不绝,汇成了一汪大海;或者,大海荡漾起它苦涩的海水,在感召那位正走向大海的男人,他依然在“沉思”,这沉思有可能是一种毅然决然的态度,也可能是一种犹豫不决的表现,这使我们意识到,如果没有随后吹起的“一阵顺风”,结局还不定怎样呢。
顺风吹来,“于是伟大的丈夫/离开了迦太基”,而她命士兵燃起篝火,准备跳入火堆自尽,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向他示爱,同时也是在向他发出诅咒,对他进行复仇。篝火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意象,在这首诗中,重复出现的名词只有三个,即“大海”、“窗口”和“篝火”,其中“大海”(море)出现四次,“窗口”(окно)和“篝火”(костёр)分别出现两次。在欧洲文学中,篝火往往被当作无望爱情的象征物,这里的“篝火”显然也有这层文学内涵,与此同时,篝火作为她的感情的最终喷发和爆发,也构成了全诗的情感高潮,在篝火映照出的幻象中,“迦太基无声地倾塌”。诗的最后一行是一个时间状语,它被分开排列,造成一种割裂感和距离感。卡托是古罗马的执政官,极端仇视迦太基,可迦太基的灭亡却在卡托死后。但这里所说的“早了许久”,并不一定是指真实的历史时间。是狄多的“幻象”,或者说是她的爱情和绝望,最终导致迦太基的灭亡,因此是“早了许久”。
现在,我们来对这首诗做一个整体性的理解。首先,从主题上看,这首诗写的是一个神话故事,是狄多和埃涅阿斯之间的一场爱情悲剧,通过两个主人公,也就是狄多和埃涅阿斯的对立,布罗茨基试图揭示诸多对立因素的并立,比如女人与男人,阴与阳,柔软与坚硬,近处与远方,现实与理想、爱与责任、情感与义务,等等,如此一来,布罗茨基便将狄多和埃涅阿斯的对立和冲突抽象化了,普遍化了。狄多和埃涅阿斯的爱情悲剧并非是狄多一个人的悲剧,埃涅阿斯也未能幸免;更进一步,他俩的爱情悲剧说到底就是相互之间的不理解,就是两种对立元素的持续作用,就这一意义而言,他俩的悲剧也许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悲剧,是整个人类的悲剧,这也就是人类的存在主义悲剧。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在标题上写明了“狄多与埃涅阿斯”之外,布罗茨基在诗中只用“他”和“她”,诗人的目的或许就是让这首诗的所指更具概括意义,暗示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这对男女中的某一位。
布罗茨基的这首《狄多与埃涅阿斯》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弗罗斯特的《家葬》一诗。许多年之后,布罗茨基在美国的大学任教时曾在课堂上详尽地分析过《家葬》一诗,他的讲稿后来加工成他著名的散文《悲伤与理智》。他认为,弗罗斯特那首以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冲突为描写对象的诗作,就是一段双人芭蕾,是一曲复调音乐。他是这样归纳弗罗斯特《家葬》一诗的主题的:“那么,他在他这首非常个性化的诗中想要探求的究竟是什么呢?我想,他所探求的就是悲伤与理智,当这两者互为毒药的时候,它们便会成为语言最有效的燃料,或者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它们便会成为永不褪色的诗歌墨水。弗罗斯特处处信赖它们,几乎能使你们产生这样的感觉,他将笔插进这个墨水瓶,就是希望降低瓶中的内容水平线;你们也能发现他这样做的实际好处。然而,笔插得越深,存在的黑色要素就会升得越高,人的大脑就像人的手指一样,也会被这种液体染黑。悲伤越多,理智也就越多。人们可能会支持《家葬》中的某一方,但叙述者的出现却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因为,当诗中的男女主人公分别代表理智与悲伤时,叙述者则代表着他们两者的结合。换句话说,当男女主人公的真正联盟瓦解时,故事就将悲伤嫁给了理智,因为叙述线索在这里取代了个性的发展,至少,对于读者来说是这样的。也许,对于作者来说也一样。换句话说,这首诗是在扮演命运的角色。”读到这段文字,我们便能对《狄多和埃涅阿斯》的主题有了一个更深入、更明确的理解了;我们甚至可以推论,写作此诗时的布罗茨基,可能已经熟读了弗罗斯特,尤其是后者的《家葬》一诗。
其次,从手法上看,布罗茨基这首诗可以说是典型的阿克梅派诗作。阿克梅诗派作为俄国白银时代最重要的三大诗歌流派之一,曾推出了古米廖夫、曼德施塔姆、阿赫马托娃等大诗人,在20世纪的俄语诗歌史乃至世界诗歌史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但在布罗茨基开始写作的20世纪60年代,阿克梅派的诗歌遗产和整个白银时代的诗歌遗产、文化遗产一样,还处于一个被封闭的状态,布罗茨基因为是阿赫马托娃的诗歌学生,也有可能接近这份遗产,并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有意识地继承这份宝贵的诗歌遗产,正因为如此,布罗茨基后来才被称为“最后一位阿克梅派诗人”和“彼得堡诗派的传人”。阿克梅诗派有两个突出的特征:一是曼德施塔姆在回答“什么是阿克梅主义”的问题时给出的著名回答——“是对世界文化的眷念”;一是对诗歌造型功能的追求,既对诗歌的绘画性、雕塑感和建筑般实在质感的追求,以有别于追求音乐性、缥缈感的象征主义诗派。这两个特征在布罗茨基的这首诗中都不难辨认出来:他像曼德施塔姆一样,喜欢从古希腊罗马的文化遗产中采掘诗歌素材;而我们前面提到的移行等具体手法,以及他诗歌中强烈的画面感,都是阿克梅派传统手法的当代显现。
我们在前面提到布罗茨基创作的巴洛克风格,这首诗在这一方面也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这首诗是一件跨体裁、超体裁的艺术品,除了前面提到的绘画性和雕塑感外,这里还有戏剧的手法,如同古希腊悲剧一般的庄严和规整;这里还有芭蕾的手法,就像布罗茨基本人对弗罗斯特《家葬》一诗的定性一样;这里还有电影的手法,就像在两位主人公之间、内景和外景、远景和近景之间来回切换的蒙太奇。更为重要的是,这首写于20世纪60年代的诗作既是对白银时代阿克梅派诗歌遗产的有意继承,同时也在有意或无意之间体现出了某种后现代特征。比如:此诗尽管用较为严格的五音步扬抑格写成,但却不用严格的韵脚,也就是所谓的无韵诗(белый стих);此诗的语言有着很强的散文化特征,全诗实际上由若干散文句式构成,诗人为了突出这一效果,还有意在诗中采用散文中的大小写原则,也就是在一个完整句的开头才用大写字母,而不是像在诗中那样每一行的开头字母都大写;再比如前面提到的移行,再比如他在诗中插入的口语化句式“众所周知”(как известно),等等。更为重要的是,此诗不仅具有题材上的戏仿性质,而且也带有某种调侃的口吻和嘲讽的调性。
最后,从写作的时间上看,这首诗是年轻的布罗茨基的试笔之作之一,但是它却写得很老到,很成熟。我有一次在香港与诗人北岛谈起这首诗,他认为这首诗写得有些做作,过于匠气,此话不无道理。但是,布罗茨基后来整个诗歌创作的主要特征,比如深邃的历史感和立体的雕塑感、激烈的内在冲突和冷峻的抒情态度、对白银时代诗歌遗产的用心继承和调侃一切的诗歌态度等对立元素的和谐统一,在这首诗中无疑已经获得了充分的体现,就这一意义而言,《狄多与埃涅阿斯》无疑是布罗茨基诗歌创作的标志性作品之一。值得称奇的是,布罗茨基写作此诗时的年龄是29岁,只比在座的同学们稍大一些,如此一想,作为他后代里的同龄人,你们更应该去细细地揣摩和品味这首诗中的奥秘和韵味了。
*2011年12月23日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的演讲。
|选自《俄国文学演讲录》,刘文飞 著,商务印书馆,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