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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不可得的爱情|《断背山》及其他
宗城
ONE IS ALL
恩尼斯不爱男人,也不爱女人,他只爱杰克。
2005年,李安导演的《断背山》引发热议,十八年以后,它已然是爱情电影中的经典。希斯·莱杰和吉伦哈尔让这个痛苦的感情故事在观众内心百转千回,也让原著作者安妮·普鲁走进了大众视野。
普鲁50岁后才正式发表小说,一出手便不同凡响。1992年,她创作的长篇小说《明信片》获得美国笔会福克纳奖。1997年,她在《纽约客》上发表两万字小说《断背山》,其收录小说集《近距离·怀俄明故事》荣获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和全美杂志奖。普鲁写美国中西部故事惟妙惟肖,但她其实是康涅狄格州人,小时候的成长环境和怀俄明州八竿子打不着,在她因经济问题而放弃读博后,她选择独自漫游在美国中西部,在怀俄明州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段经历为普鲁积累了宝贵的写作素材。
关于《断背山》,李安的电影版是轻盈而灵动的,带着点西部旷野中传来爵士乐的况味,而安妮·普鲁的原著写得更加干燥、浑浊、坚硬,细腻的句子与厚重的命运感相互勾连,使得整篇小说宛如一声命运的叹息。
我们选择《断背山》是为了集中讨论一个问题:怎样让短篇小说在顺叙叙事中保持张力?作者们时常苦恼,为什么写爱情故事,有的人能写得百转千回,自己写得却味同嚼蜡?这考验小说的选题、内核、细节、结构和核心人物的关系,安妮·普鲁的《断背山》,就是这样一则典范。
先说普鲁对于细节的在意,它首先体现在《断背山》的时间和空间。《断背山》发生于1963年的美国怀俄明州。这句话有两个信息很重要,一个是1963年,一个是怀俄明州。这两个信息是整个故事建立的基础。
假设一下,如果这个「同志悲剧」发生在今天,在同志议题已经被美国主流话语接纳的情况下,你是否还会被这个故事的悲剧性所深深触动?是否会在看的时候忍不住怀疑,这个故事,它还可以成立吗?
1963年,美国同性恋的境遇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语。那时候在美国中西部的保守州,同性恋是要被当作异端杀害的。与此同时,美国不同州的法律和社会氛围是不一样的。美国和中国不一样,中国的法律在不同省份是一样的,你在广东犯法,跟你在东北犯法,面对的是一套法律。但你在美国,不同州的法律是不一样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美国有的州允许女性堕胎,有些州却严格禁止女性堕胎。所以如果你要写一篇美国背景的小说,首先要做的是研究好人物所在州的法律和社会文化。
《断背山》所在的怀俄明州位于美国中西部,保守氛围浓厚。作为对比,背景放在1962年加州洛杉矶的《单身男子》,主角虽然也因为同志身份被家人和邻居歧视,但他们还是可以一起生活,断然不会被当作异教徒而遭遇杀害。这就是为什么《断背山》要发生在美国中西部,而不能是洛杉矶。
作者们常有一个毛病,兴致勃勃写下一个故事,全然不顾及地点和时间的合理性,等到写完才后悔莫及。需要牢记的是,一部认真的小说,作者首先要认真对待小说的地点、时间,甚至主人公的名字。
也是因为《断背山》,查资料我才知道,原来在美国有所谓的“圣经带”,该地域很多人民把圣经当成真正的知识在奉行。在怀俄明州因此就曾发生一起悲剧,时间在1998年:“Matthew Shepard是一个美国大学生,就读于怀俄明大学,他在1998年10月6日至7日间于怀俄明州的拉勒米市附近遭人虐待致死。当时他被路人发现,送往科罗拉多州科林斯堡的波德谷医院(Poudre Valley Hospital),因头部重伤而宣告不治。审讯过程中曾有证人指出Shepard遇害是因为他的同性恋者身份被锁定。这起谋杀案在美国乃至全球引起舆论关切,并促使美国各州以及联邦立法机构展开关于仇恨罪的立法讨论。”所以《断背山》发生在怀俄明州,是作家安妮·普鲁深思熟虑的结果,结合现实,更有切肤之痛。
《断背山》小说原文两万字,时间长度从1963年两人相识,到1980年代杰克过世,跨度二十年。整篇小说的结构是顺序的编年方式叙事,只有开头两段是对恩尼斯现状的沉浸式描写,这对作者讲故事的能力提出了很大挑战。两万字的篇幅,按照顺序讲下去,读者是很容易腻的,通常作家的办法是插叙、倒叙、转换视角,比如在小说里分小节,但普鲁很有自信,她一口气写下去,这就是这篇小说神奇的地方,她居然用顺序编年体的方式写了两万字,却依然有丰富的余味在读者心间弥漫。
普鲁用了什么办法?首先,这篇小说拥有一个迷人的内核。
作者要写的,是一种内心如风暴,表面却平静似湖面的情感,是感性上已经发生,理性上不能发生的爱。从张爱玲的名篇《色戒》,到文学经典《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我们知晓这种反差感的魅力,而普鲁选定的是恩尼斯和杰克,他们分别作为牧人和营地看管人在断背山初次相识。他们皆为高中辍学生,是“毫无前途的乡下男孩,长大面对的是苦功与贫穷”。恩尼斯父母双亡,留给儿子现金二十四美元和双抵押的农场,初识杰克·特威斯特时,他已经与阿尔玛·比尔斯订婚,这是作者为悲剧埋下的第一个尾音。而我这里着重想说的,是普鲁的一个技巧,那就是“把人带入到环境中,通过表现环境来彰显人的性格”。
我们先看普鲁是怎么描述断背山的:“去年山上闪电风雨交加,死了四十二头羊,恶臭弥漫,尸体鼓胀,需要带很多威士忌上山。”这是一片充满了险恶、蛮荒的地带,唯其如此,读者才能理解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人。他们从苦难中长大,感受过孤寂,从小面对父辈保守观念的压迫,甚至也曾目睹同性恋人死于《圣经》信徒的枪击之下。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两人,不得不小心翼翼隐忍着对对方的爱。
这是一个炽热的故事,但普鲁用的是克制、冷静的笔法。值得留心的是,她的景物描写、动作描写往往揭示着人物的命运,比如小说首段这句:“他起身,搔搔肚皮与私处的楔形灰毛带,拖着脚步走向煤气炉,将隔夜咖啡倒进斑驳的搪瓷平底锅。”这就很能揭示恩尼斯的个性和处境。
恩尼斯与杰克产生共鸣,首先源于他们相似的成长环境,他们有苦难的出身与同样因为学历、出身而遭遇的歧视。普鲁从恩尼斯初识杰克开始就在埋伏笔,她通过人物之所在,来勾勒人物的内心世界。比如在工头的办公间,普鲁写道:“桌上文件字迹潦草,胶木烟灰缸里的烟蒂满溢。软百叶窗歪斜,三角形的白光因此得以进入,工头的手影伸进白光中。”这一处是恩尼斯的视角。请注意,他看到的是桌面,显然不是短暂的停留,而是凝视。我们就能脑补出这个画面,主人公在和别人对话,而他把大部分视线放在桌子上,他不太敢正视对方的双眼,这时候,他因贫穷而具有的自卑、拘谨其实是折射在了他的动作上。
随后,恩尼斯的窘迫再度在服装和动作中显现。他有着一头乱发、疤痕累累的大手、破烂的牛仔裤、缺纽扣的衬衫,而工头甚至不屑于与他握手,仿佛对方只是一个脏兮兮的下等人。这时候,恩尼斯是紧绷的。
但是当恩尼斯和杰克在一起时,情况不一样了。他们变得松弛、自在,小说的环境描写也变得开阔、明丽。小说写道:
“恩尼斯与杰克,几只狗、几匹马、几头驴,加上一千头母绵羊与小羊,在小路上如脏水流过木头,一路向上走到高海拔无林区,迎接他们的是大片开花的鲜草地以及片刻不歇止的疾风。”
“脏水流过木头”“大片开花的鲜草地”与“片刻不歇止的疾风”联系在一起,结合人物之后的命运,你会发现,这短短的一段话恰恰隐喻了一段同性之爱遭遇森严壁垒扼杀的悲剧。
恩尼斯与杰克一起相处,眼前是大片开花的鲜草地,可是这带给他们快乐的鲜草地,时时刻刻面对着疾风的吹拂,“片刻不歇止”,多么重的形容,这片刻不歇止的何止是世俗成见,还有恩尼斯和杰克久久压抑的内心。可是,如果他们的关系公开,他们在世俗眼里就是“脏水流过木头”。
但至少在此刻,在荒无人烟的断背山,他们是自由的。在他们点起那团火之前,他们的视线就已经久久地落在对方身上。“白天,恩尼斯往大山谷另一方眺望,有时候会见到杰克,小小的一点在高地草原上行走,状若昆虫在桌布上移动;晚上杰克待在漆黑的帐篷里,将恩尼斯视为夜火,他是巨大黑色山影的一粒红色火花。”他们一起搭帐篷,固定厨房与餐盒,晚上同睡营地,早晨为枣红母马置鞍,傍晚卷起烟,欣赏落日,随后交换帐篷睡觉。
在这里,有一个信息是值得读者注意的,那就是杰克曾经遭遇过父亲虐待。恩尼斯父母双亡,而杰克遭遇过父亲虐待,童年的创伤造就了恩尼斯早熟而敏感的性格,也使得杰克渴望被善待。当杰克抱怨“晚上有一半时间睡得不安稳,经常跳起来注意有没有野狼”时,恩尼斯爽快地说:“要不要交换?放羊我可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到那边睡。”
重点是,这时候杰克的回答是:“我们俩都应该待在这个帐篷里。那个可恶的三角小帐篷有猫尿骚味,甚至比猫尿更难闻。”
早在这个时候,杰克已经释放出了想跟恩尼斯在一个帐篷里的信号。
而恩尼斯接下来的话,如果我们从杰克——这样一个童年遭受过父亲虐待的人的视角看待,心头其实是很暖和的。
恩尼斯说:“先警告你哟,半夜可要起床十几次检查有没有野狼。我很乐意跟你换班,可是我煮的东西很难吃。开罐头倒开得不错。”
杰克说:“你的手艺不会比我更糟吧。说真的,我不在乎。”
普鲁这时候写得估计也很开心,他们的对话收束在暧昧的一句:“两人靠黄色煤油灯消磨了一小时的夜色。”
为了让这段感情坚实有力,普鲁可谓煞费苦心。在小说中他们的关系层层递进着,从“分给对方热水”,到“两人围着火堆吃晚餐,气氛愉快,一人一罐豆子,同享炸马铃薯与一夸脱威士忌”,再到“冷风下沉,两人继续喝酒抽烟,不时起身小便,火光使弧形流水反射出光点”。小说写得越来越美,气息开阔愉悦,读者也仿佛在恩尼斯逆风骑马回羊群的途中,“四面一片变化莫测、醉意朦胧的月光,他心想自己从未如此开心过,感觉可以伸手刨出月球白色的部分”。
恩尼斯与杰克尊重彼此、善待彼此,他们共同的孤独、穷苦、童年创伤让他们惺惺相惜,在这无人现身之境守望的夏天,更让他们加深着和彼此的关系。于是,当那团夏夜的火在营中点燃,两人的亲密程度显著加强时,读者便不会感到意外,相反发自内心替他们高兴。
而安妮·普鲁这时候相当克制。好的作家写性爱,喜欢写事后。普鲁交出了一段令人心动又后怕的对话:“他们没料错。两人从未讨论性爱,只有一次恩尼斯说:‘我才不是同性恋。’杰克也脱口而出,说:‘我也不是。就这么一次。是我俩的事,别人管不着。’”
多说一句,《断背山》的翻译翻得很漂亮,但我还是推荐看原版,原因是有些句子被删减了,就比如这一段的原文其实是:
As it did go. They never talked about the sex, let it happen, at first only in the tent at night, then in the full daylight with the hot sun striking down, and at evening in the fire glow, quick, rough, laughing and snorting, no lack of noises, but saying not a goddamn word except once Ennis said, "I'm not no queer," and Jack jumped in with "Me neither. A one-shot thing. Nobody's business but ours."
微信读书上的读者翻译:
日复一日。他们不谈性,只做爱。起初在深夜的帐篷中,后来在白天的烈日下,再是傍晚的篝火旁。迅疾猛烈,高兴得直哼哼,动静很大,就是不说话。除了一次恩尼斯说:“我才不是同性恋”,杰克抢着说:“我也不是。只这么一次,谁也管不到我们。”
就这样,在他们矢口否认同性恋时,读者已经嗅到了悲剧的信号,那断背山上美妙的梦境,在夏夜的沉默中变得令人不安。他们能够在一起吗?如果不能,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说的环境描写从开阔、愉悦再度走向险恶,天空刮起冰雹,吓得羊群往西跑,恩尼斯与一名不谙英语的智利籍牧羊人的羊群混合,他们花了痛苦的五天去分辨。随后是暴风雨,高山上的恶魔能量沸腾,覆上薄薄的碎云光,大风梳整青草,吹得受伤的高山矮曲树与细长岩片发出野兽般低鸣。
又是经典的普鲁式写法:“下坡时,恩尼斯感觉自己以慢动作下坠,垂直下坠,全无回头的余地。”为了在顺序叙事中制造张力,她通过《断背山》教给写作者的第一课,就是「把人物放在环境中写」。
“爱是一个动词,不是形容词。”罗伯特·瓦尔泽这句话倒是很适合作为《断背山》的注解。而《断背山》教给写作者的第二课,名叫「反差」。当你要写的故事内核越让人心碎,你越要克制冷静,当你处理的人物越隐忍压抑,他所埋藏在心的情感反而越加热烈。这是小说写作中的禁忌时刻。
苏珊·桑塔格曾说:“不要阐释,要色情。”写作是一门色情的艺术、诱惑的艺术,聪明的小说家通晓延迟满足的滋味。普鲁在《断背山》里展现的艺术,其实可以用张爱玲的一则小说名字来概括——「色戒」。
上瘾再戒断,才最叫人心碎。
于我们读者而言,明知它是一出悲剧却忍不住读下去,不正像是坐在一截断背山上脱轨的列车,我们知道他们终将坠入悬崖,却又奢求着命运之神的慈悲,给予他们刹那的奇迹。
“两人握手,彼此捶肩一下,随后两人站离四十英尺之遥,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朝相反方向驶开。开不到一英里远,恩尼斯感觉有人用手一下接一下地拉出他的内脏,一次一码长。他停车在路边,在回旋而下的新雪之中想吐却吐不出东西。他感觉极为难过,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心情才逐渐平复。”
之后的日子,恩尼斯与阿尔玛·比尔斯结婚,有了一个女儿,阿尔玛提出搬到城里住,恩尼斯还在犹豫。在最初的激情后,他们的性爱也走向机械、短促。事实上,在那个秘密般的夏天之后,恩尼斯有四年都没有和杰克相见,直到第四年夏天六月间,他才收到杰克寄来的平信。
“这是他四年来首度获得对方的音讯。”一个欣喜而令人五味杂陈的句子。毕竟,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
如果我们阅读安妮·普鲁的小说,就会发现家庭是她小说里的一个重要元素。无论是西部牛仔、牧牛工、偷牛人、农民,家庭都是他们生命中重要的羁绊,是他们对抗恶劣自然环境所能找到的亲密共同体。普鲁并没有妖魔化家庭里的成员,也没有因为同情一种不容于世俗的关系,就把这段关系里的妻子或其他人丑化。因为她要写的是人的境遇、人性的悲剧,她想表达的是即便每个人都遵从于他们的内心做事,冲突不可避免,悲剧也会发生,在这个残酷凛冽的人间,我们与他人种下羁绊,有时又不可避免陷入到一段共同的泥泞之中,这个时候,安妮·普鲁做的不是谴责某一个人,因为她知道,那些走下断背山的人已经在内心谴责了自己无数次。
这也是为什么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当恩尼斯和杰克重逢的时候,我们都希望他们发生点什么,觉得他们一定会发生什么,就是因为他们真的太压抑了,从前的隐忍太压抑了。当一段炽热的关系却被压抑了十几年,读者能听到人物内心“咚”的声音,是一块石头落入大海,也是一根火柴哔啦升起火,被打落,升起,继续被打落……
这个夜晚太漫长,以至我们渴望光明。而这个就是小说叙事的力量,它为我们制造光的时刻,也就是恩尼斯和杰克重逢的时刻。
但作者在这个时候写下了一个让读者心碎的句子:
“家门再度开启了一个几英寸的缝,阿尔玛站在狭窄的光线中。”
安妮·普鲁和李安都太知道观众想要什么了,知道怎样的关系才会让人忍不住落泪,撕扯人内心的不是如愿以偿,而是满心欢喜换来求而不得,是你一生唯一的信念押在一个人身上,你只是想有个人好好陪着。如果从开始时就知道不可能,也就不会心碎,或者说,那是可接受的绝望,就怕走过漫长隧道终于有曙光,你奋力跑过去,突然轰隆一声,山崩地裂,出口的路被死死堵住。
用李安的话说,《断背山》的原著读起来就好像一个人用手轻轻抚摸你的脸,然后突然打了你一拳一样。
恩尼斯想和杰克在一起,可他不能如意,他只能努力掩饰,同时承担起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去养活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更何况恩尼斯九岁时目睹过一名同性恋的死亡,而他父亲疑似就是凶手:
“有人发现厄尔死在灌溉圳里。有人拿了轮胎撬棒打他,钩住他,抓着他老二拖着走,拖到老二断掉,只剩一块血淋淋的烂肉。轮胎撬棒打得他全身像是烧焦的番茄一样,鼻子因为被拖在砂石上,被磨平了。”
触目惊心的句子出现:“爸看了大笑。见鬼,就我所知,那是他干的好事。”
此时,杰克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他有两个女儿。他们不能相爱,否则会毁掉两个家庭。可是他们重逢时那压抑了多年的情感又无法克制,他们身处在这最不该发生的关系里,感性却已经占据上风,缓蚀内心的防线。如此几年下来,刺眼的真相还是不可避免,摊牌在恩尼斯和阿尔玛之间。此时,杰克在与恩尼斯的又一次约会时则透露了一个危险的讯息:“杰克说他在柴尔德里斯搞上了附近农场主人的老婆,过去几个月来他外出时提心吊胆,唯恐不是被露琳枪毙,就是死在农场主人枪下。”
真的是和农场主人的老婆有染吗?为什么恐惧到害怕被枪毙?
杰克死亡的引线,在这时候已经埋下了。
关于杰克的死亡,安妮·普鲁和李安都采用了留白的手法。有观众猜测杰克是被露琳一家做掉的,原因是杰克和邻居家女人的丈夫有私情,但这也只能是一种推测,至少普鲁本人是更倾向开放性结局的。
而当我们知道杰克的死亡,再回头看两人最后一次在断背山上斗嘴、扭打、拥抱,这一段情节,普鲁也写得细腻动人:“当时恩尼斯朝他身后靠近,抱住他,以沉默的拥抱满足了某种共享而无关性爱的饥渴。”“那次睡意沉重的拥抱,后来在杰克的记忆中凝结固化,成为两人分隔两地、刻苦难挨生活中唯一毫无造作、迷醉入魔、至福充盈的时刻。这段往事百毒不侵,甚至知道了以下这件事也难以动摇:恩尼斯当时不愿面对面拥抱他,是不想看到或感觉到拥抱的对象是杰克。也许吧,他心想,他们从未发展出更进一步的关系。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吧。”
再之后,却是永别。恩尼斯捎给杰克一张明信片,结果明信片被退回,盖上了“身故”两字。
他们再也无法携手走上断背山,无法扭打在一起,自由自在得像是两个嬉皮孩子,没有谁阻碍。直到看见杰克的遗物时,恩尼斯才发现当初在断背山的最后一天下午,自己落下的一条染血的衬衫,原来被杰克偷来藏在自己的衬衫里。“一对衬衫宛若两层皮肤,一层裹住另一层,合为一体。”而“断背山已成空影,硕果仅存的只有握在他双手中的东西。”
在李安的改编里,带血的衬衫也得到了巧妙运用。在二人守望断背山的最后一天下午,恩尼斯闷闷不乐地坐在小山头上,杰克去哄他,两个人反而因此扭打起来,下山后恩尼斯说了一句:“我怎么会把那件破衬衫忘在山上了。”这个伏笔隐匿到杰克死后才被用上。当时恩尼斯去杰克父母家,他在杰克房间的衣橱里竟然发现了二十年前两人的衬衫,往事历历浮现在心头,当观众意识到这二十年来杰克始终保留着恩尼斯的衬衫,他始终用自己的衬衫包裹着恩尼斯的衬衫,千言万语都不如两件衬衫互相守护彼此的瞬间,而在影片最后,在恩尼斯独居地方的衣柜里,那两件衬衫和一张断背山的明信片说明了一切,这时候变成恩尼斯的衬衫包裹着杰克的。
电影《断背山》是一部从开场第一个镜头就让人沉浸下去的电影,它像是一双无比柔软又富有力量的手,触摸到观众内心最柔软的地带。而我要说,安妮·普鲁的原著和电影一样精彩,她谱写了一曲令人心碎的挽歌,把一种极为私人的情感写得那么深、那么真,真切到我们以为看见了自己。
你可以说,这是一个关于同志的故事,一段因世俗不容而造成的悲剧,但在我心里,它最终是关于两个人的故事,在他们眼里,对方就是一个世界,而他们的爱情将如海水,被巨大的堤坝生生分开。
2014年10月,苹果时任CEO库克在社交媒体上公开出柜,他说:“我很自豪成为了一个同性恋者。”2015年,美国最高法院宣布将同性恋婚姻自由写入法令。《断背山》中的恋人们曾经期盼的未来成为现实,如果没有一代代争取自由之人的努力,这份愿景无法落地,小说里的悲剧也将一次次在现实中上演。恩尼斯和杰克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但是那遥不可及的旧梦,仍然在我们每个人心头回荡,在一个个无法回首的断背山午夜,在那张寄不出的明信片、被私藏的爱人衬衫之上。到头来,每个人都有这样一段隐忍的往事,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断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