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朱秋雨
发求助消息、寻制氧机、找新冠药,武汉、上海、香港、广州……全国,新冠三年,上千名志愿者屡次因他集结。2022年4月,日超1000人在他首创的救命文档,向外求助。他用信息打通多方,将人间温良送达最需要的人。汶川地震15年来,每一次火灾、地震、洪流,他总会响应,线上筑桥,救人水火。生命至上,郝南始终如一,路过人间,他让爱没有期限。
郝南很忙。
女儿“小耳朵”今年上二年级,她已经很清楚,爸爸“经常一晚上不睡觉”。
北京时间2月6日,近叙利亚边境的土耳其东南部两次发生7.8级地震,至今死亡人数逾4万。当天中午起床后,郝南发了条朋友圈:“近十年影响最大的自然灾害,超过汶川地震。”那一天,正是我们约好采访的时间。在苏州淅淅沥沥的雨季,郝南用背影对着我,眼睛盯着两个电脑屏幕,噼里啪啦地打字、通话、开会。
郝南已经进入灾区时间,连上洗手间都是快步地穿越客厅,啪,关门;咔嗒,迅速返回。
关注土耳其救灾、连续不睡觉的第二晚,郝南终于打开了一盒寿司,直接用手抓着吃。快速咀嚼的声音配上出油黏在一起的头发,让他很像电视剧里的“野人”。
我一下子理解了,为什么有人对他钦佩中带着一点不解,还有专访文章称他为“疯子”。资深公益人陈嘉俊感叹:“是什么让他经历了无数遍,都依然竭尽全力(救灾)?我真没法像他连续两天只睡三四小时。”
郝南
对公益圈而言,郝南或许是一个小众的存在。他从事的领域不算主流,专注于各类灾害发生时提供信息。他的机构卓明灾害信息服务中心(以下简称:卓明)也小众,成立13年,始终不超过2位全职成员。
但灾害一发生时,许多救援队队长、公益圈人士、志愿者,第一时间想找的仍是他。郑州水灾时一张救命文档火速被关注,在新冠三年,他和志愿者做了线上诊所、“找床位”在线文档、制氧机漂流计划等,每一项都得到热烈的响应。成百上千志愿者因为他的号召,而聚合起来,向陌生人伸出援手。
郝南好友、研究民间灾害响应的学者彭林形容:“如果郝南不做了,我担心救灾信息领域可能失去动力,甚至消失。”
从2008年汶川地震开始,如今15年过去,郝南在救灾信息这一条道上越走越远。北大医学部毕业的他辞掉了北京的医生工作,专职做公益,已经是很多人眼里“孤勇者”般的存在。
但郝南坚称,这条路是他反复衡量,经过理性博弈蹚出的一条路。
外人不知道他的爱,也不知道他的野心。
极限应急
“你困了就应该去睡觉。”
“我怎么睡啊?没有人干活儿,活儿分不出去,我只能那么累。”
在郝南的两室一厅,关于要不要睡觉的分歧,在夫妻二人间展开。多数时刻,郝南声音大,更焦躁。
妻子徐诗凌了解他,说郝南心思已经飞到了土耳其地震现场。“他脑子有各种分叉。灾害所有细节,土耳其的地形、建筑的图像,都在上面。”
连续60小时没睡觉时,他也吃不下饭。徐诗凌点的馄饨,隔了一天他还没打开包装盖。感到饿的话,可乐和香蕉成为首选,因为“吃(其他)太饱,容易犯困”。
比起要用筷子的米饭、汤粉,徐诗凌后来干脆买寿司、生煎包,“他能用手抓着吃”。
自2014年全职做公益后,应对灾害占据了郝南一年超过1/3时间。缺觉状态有时持续两周、一个月、两个月。2022年春节前后,西安、吉林、香港到上海,陆续暴发疫情,他有6个月处于接近极限的状态。
这样工作的代价是,不在救灾状态的时候,“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放空、躺平”。
2月6日,土耳其7.8级地震,郝南在朋友圈宣布,启动了“二级国际响应”。这个级别与半年前四川泸定6.8级地震相当。
不同的是,国际救灾不仅关乎生命救援。救援队出国的语言、宗教、与国际各队伍的配合,都需要人脉和经验。地震发生后的三个晚上,郝南电话响个不停,来者大多询问上述事宜。
这种竭尽身体的状态,一定程度也是他“自找的”。
因为他的联系方式就摆在网页上,这个电话是真的,而且很轻易能被检索。救援队、公益伙伴、记者,想冲去救灾一线的志愿者,谁都能在这时候给他打电话。
只要是与土耳其地震有关的疑问,郝南都会接话回答。
除了应付外界,郝南还在维持自认为王牌且重要的项目——救灾简报。历次的操刀写手,是在放寒假的高校研究者徐诗凌。
救灾简报综合了公开信息和郝南的人脉,专门为去往土耳其前线的救援人员提供信息。
灾区最新交通、地形、风俗、救援队伍数量,对灾情形势的判断……每天更新的简报里,一目了然。
厄瓜多尔地震时,卓明制作的中国救援力量分布地图为救援提供了支持
郝南后来告诉我,写简报的难度并不小。土耳其地震发生的第一夜,他盯着地图看了一整晚,研究震中10省的具体灾情。
他解释,城市的布局、大小、分布、人口、地理等因素,都会导致地震影响不均匀。除此之外,比对图层,查看余震的分布,也要花大功夫。
做完这番努力后,郝南很确信,自己能给出准确的救灾建议。
于是,在郝南家的那几天,有时会听到一个焦急的声音。
“对,我是郝南……现在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一个土耳其的沙盘,我形容不出来。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只要能让我帮到你们就可以了。”
救人的东西
对灾害的天然反应,让郝南陷入忘我的境地。
在苏州待着的四天里,我就坐在他家的客厅等待,等他回头接受采访。而郝南似乎全然忘记了外来者。
徐诗凌有时也会对此感到不满。一到这个时候,家务、带孩子,全落在她的头上。
她同时还担心郝南的身体,总希望他别再继续做卓明。“这是会短命的工作。”
但她偏偏又是理解他的人,不然,她也不会爱上他。
她解释,郝南向来很自我。“这是他不得已的状态,他也没得选。”
郝南参加救援时,救援队收到的信
作为卓明联合创始人,徐诗凌和郝南的相识也是因为救灾。
2008年,汶川8.0级地震,还在北京做牙医的郝南请了假,与五湖四海的志愿者一起,奔赴灾区救人。抵达成都时,他发现,过多志愿者堵住灾区的路。人们甚至不清楚前方灾区的需求。
郝南留在了成都,租下一间房,在互联网为前线救援人员提供信息。
但汶川救援的部分失效,还是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创伤后遗症。大地震中错失的救人机会,总在他心中挥之不去。“此后我一直想要恢复心情,想抚平那种愤怒、遗憾和悲伤。做的事情也是出于这个。”
于是,卓明在2010年成立。
4月,玉树大地震,郝南拉上北大校友,包括徐诗凌,剑指2008年没做好的灾害信息工作。地震第七天,几位志愿者讨论出创办“卓明”,名字取自电影《2012》的诺亚方舟。2013年雅安地震后,卓明尝试组织化,7位志愿者成为联合创始人。
2016年,卓明志愿者德清年会,一排右三为郝南
徐诗凌说,卓明创办的初衷是想尽快消失。“当时希望各大机构共同提高救灾信息上的能力,今后大家就不需要卓明了。”
广州市社科院副研究员彭林2011年与郝南相识。他正写着地震灾害为主题的博士论文,发现郝南在做国内救灾界绝无仅有的事,他把这定义为“危机众包”。利用互联网的灾害救助形式,彭林说,放在国际上都是新事物。
彼时,无论救灾还是危机众包,公益界都处于昂扬、积极的氛围。徐诗凌回忆:“各机构有比较大的工作空间,我们相信可以充分影响政府政策。”
2014年,郝南辞了牙医的工作,全职做公益。
牙医时期的郝南
他确信,信息不对称是民间救灾时鲜明的问题。“这么大的国家,在这种事上一点办法都没有。救人的东西,怎么能没有呢?”
这与他过往学医的理念相悖。做医生时,治病救人讲究专业化和标准化。可同样是救人,标准答案在救灾领域缺失,人们总手忙脚乱地面对灾害。
“我不相信,觉得世界上一定有这个方法。”
人类如果像罗曼·罗兰所说,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它,郝南要给出另一个答案:“当发现世界的荒唐,下一个问题是,我可不可以改变它?只有说可以,故事才能继续。”
一个人
一个重要但没解决的问题摆在面前,郝南坚信自己能走出那条路。
有救灾领域的前辈听说他辞职,脱口而出问他:“你疯了吗?”
郝南无奈地笑:“一个人做出正常社会应该做的事情,竟被认为是疯了。”
2015年,郝南给了自己心灵喘息的机会。他认为那是人生的翻篇,原谅了2008年地震没能有效救人的自己。“接下来,所做的一切都为了我自己。”
他开始自费参加各种国际讲座和研习班。2016年,他跑到日本仙台,参加为时4天的国际行业峰会。已经30多岁,英文水平并不出众的他每天踩着自行车,奔波在各个讲座会场。他4天没睡觉,疯狂地吸收救灾知识。
郝南的女儿把郝南画成了一只八爪鱼
他记得在闭幕一次边会上,“国际上最牛的大佬都来了”。议程的最后环节是,在场的十多名参会者要轮流上场发言。
郝南最后一个发言。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阐述了创办卓明的理念,他想要建立一个完整描述灾害的信息模型,来做一些有效的预测,从而指导救灾。
台下的人面面相觑,这是他们从未听过的说法。
他说:“灾区应是一个有边界的系统。所有影响灾场的因素都是有关联的,且多数是线性关系。”
“掌握了其中的因子和互相的作用关系,就掌握了系统内所有因素的变化。当我们知道灾害和灾区初始状态,就能知道它的演变过程。”
这种表述堪称大胆和狂妄。国际专家也不敢说,只要掌握了灾区的变量和关联性,人就可以预测未来。
2015年尼泊尔地震,经历民间救援合作的高光后,国内公益环境发生变化。救灾领域开始走下坡路。
尼泊尔地震时,卓明利用Googlemap制作的村组灾情分布图
学者彭林和我阐述变化的发生。他在桌上画了个圆,说,如果把公益圈比作一个大圆,救灾领域的公益,如今变成其中一个靠边的小圆。郝南做的救灾信息服务,是更靠边的一个小圆,约只有米粒大小,已经是非常边缘的工作。
2018年,郝南开始缺钱。卓明曾经的经济支柱——“银杏计划”每年十万元的非定向资助没能延续。一家三口要靠妻子徐诗凌的大学教职支撑。
徐诗凌工资一个月五六千。但孩子在北京的幼儿园学费,每月已近七千。加上房贷,全家只能吃存款过日子。
直到2019年的一天,夫妻二人猛然发现,“下个月连饭都吃不起了”。
那一年,郝南80%收入是受邀担任培训讲师、做评审,“打零工”获得。
“年末我看了一下银行卡,一年有5万块钱的收入。挺满足的。”
这样的生活状态甚至让公益圈的人都大为吃惊。因为,卓明看上去不像一个缺钱的机构。直至此刻,卓明依然每一年照常响应大小灾害,从未缺席。
徐诗凌回忆,卓明创始人都步入中年,有了孩子和其他的人生安排。这些响应行动多数靠郝南的个人意志和松散的志愿者网络维持。
“实际上,也不用花什么钱。”
唯一且最直的路
郝南还沉浸在他构建的系统里,相信有一天他能找到答案。有的时候,他会想象自己是阿尔弗斯特·贝斯特的科幻小说《群星,我的归宿》的主角。在宇宙飞船抛弃他、黑暗包裹他时,格列佛·佛雷从一无所成的技工,变成了一台无情的复仇机器。
郝南“平民主义”的信念部分来自这部科幻小说。格列佛在最后,把多年积攒的维持世界的核心资源,像扔铅球一样抛向了人类世界。
郝南也想做这样的事。
2018年,受联合国工作经验的启发,他总结出了一套救灾领域的分析模型,命名叫HEINA。这是一套利用信息评估灾难、预测未来走势的模型。
他曾介绍,第一类叫H,即致灾因子信息,即灾害自然属性,第二类叫作承载体与环境……
他告诉我,有了这套模型,地震、洪水、台风、各类灾害将可以通过数据分析,有一个非常清晰的走向和分类。他找到了穷极10年想要的答案。
央视频截图
“比如这次土耳其地震,我很早就想好了灾害未来几点可能的走向,救援队跨国遇到的问题。一二三四五,都在脑子里。”他说,每个问题对应一套解决办法。
外人很难验证郝南脑子里的分叉和模型的准确性。得出HEINA模型后,他立刻告诉了志愿者。徐诗凌写了下来,发表在卓明的公众号上。
这个模型,他自认为是卓明的核心能力,一种预判灾害和给出救灾建议的理论基础。但发表的公众号文章至今只有几百个阅读量,“没几个人能看懂”。
志愿者谢一景在2017年参加卓明的灾害响应。这是她人生第一次真实地发现,行动比转发更有作用。“卓明强调一套信息核实办法,以及信息核实后资源该往哪里输送。你会发现,它这种方式能更切实帮助人。”
她形容郝南,比起个性的直接果敢,讲话反而有些弯弯绕绕。每次开志愿者培训或灾害响应会,他会一次性发表很多观点,让听者人抱怨他“长篇大论”。
合作多了,谢一景才发现,郝南的脑子装了太多东西,构成了他表达的障碍。他更擅长去做。
“他想让大家从根本上理解为什么这个事情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做;讲完了再让你判断自己想不想做。”
从这点来看,谢一景说,郝南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他希望激励每个人,抱着让人类社会变得更好的愿景做事。
郝南
郝南也告诉我,HEINA模型只是分析灾害的一种方法。他的脑子里有很多分叉至今还无法对外表达。
“这可能就是我接下来20年要做的事——把内容可视化出来。”
许多人无法理解他的执着。2020年,一篇文章以“疯子”形容郝南,得到了公益圈人士甚至徐诗凌的共鸣。
我问他怎么看待这个称呼。
“我当然不同意。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基于理性分析、谨慎权衡和反复确认的选择。你管一个自认为理性的人叫疯子,我怎么可能认同?”
他说,现在这样,是摆在他眼前唯一且最直的路。
人生如蜡
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郝南在1月22日就启动响应。他成立了全国第一家新冠在线诊所,向命悬一线的人们伸出了大手。
他给线上行动取名为“NCP生命支援”。
三年间,线上诊所问诊接待了上千人,以“NCP生命支援”之名的行动有5次:武汉、上海、香港、广州,以及疫情转向防重症、防死亡后的全国。
彭林发现,新冠疫情让线上信息协作成为民间参与公共危机的重要方式。他乐观地认为,“危机众包”变得比从前更主流。
NCP生命支援由一群医生及公益人发起,志愿为新冠肺炎患者及家属提供身心健康支持公益服务
郝南却愈加感到力不从心。身体的反馈,让他在一年的很多时候感到难熬。2023年春节,他刚结束工作,和妻子女儿去了丽江。在玉龙雪山脚下的白沙古镇,他得了肺水肿。
血氧饱和度很低,人喘不上气,这是身体长期处于极限的信号。
他的内心同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消耗和空虚。他曾和公益界朋友分享,这是一种“磨损感”,就像所有机器在使用半生后,不再能快速维持运转。
郝南的“中年危机”正在来临。
2022年末最后一次新冠响应时,在武汉发挥大作用的“制氧机漂流”、线上诊所等等,收到的效果甚微。很多时候,是群里的志愿者用这些资源帮助了家人,真正需要的普通人却鲜少向外界求助。
“我们诊所的医生都在线上,等着大家来看病——没人找我们。”
他把这归结为经历疫情后,人心的麻木和失能。“这种失能不是失去能力,而是失去能量。大家失去了相信的能力。”
环境的变化一度让郝南感到悲伤。
他会经常想到死亡,想自己死后能给世界留下什么。如果格列佛·佛雷满心愤懑,向世界丢的资源,对人类社会一点也不会产生涟漪呢?
郝南
他后来想通了“死亡的意义”,时隔一周打电话告诉我。
“你知道义齿是怎么做出来的吗?”——这是独属于前牙医的举例方式。
他说,制作牙齿基部的石膏模型以后,需要高温烧一层蜡;包埋后放到烤箱中,蜡经历高温淬炼就会融化,留下牙齿形状的空隙。再往其模具中直接注入融化的贵金属牙质料,经过冷却,一颗坚韧的假牙才会最终成形。
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层蜡,为了世界最终的形状被塑造。他相信更好的世界终会到来。
“人的一生,实际上也和无法知晓的未来紧密相关。”平民英雄主义色彩的故事总能给他力量。
2023年初,他在随机发表的新年感言上说:“有些东西,一定是对的。再怎么不确定,这些东西也不会变。它就是我们的灯塔、北极星和指南针,直到我们都灭亡。”
我问他,他坚信的美好世界是什么样的?
“人人都能获得尊严。既不沦落为冷漠的狱卒,也不异化为僵硬的酷吏。”郝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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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何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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