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为什么写起小说来?
陈嫣婧:纵观您这些年写就的虚构文本,包括三本长篇小说和两本短篇小说集,基本上都是集中在2019年到2022年期间问世的,作品质量和创作速度都十分可观。在从事了那么多年文学研究批评的工作之后,是什么推动您成为一名小说家?
张柠:不过创作发表了一些长短不一的小说而已,谈不上什么“家”。风言风语倒是听到不少,什么“评论家小说”啊,什么“抢作家饭碗”啊。世上只有两种小说,好小说和坏小说,没有什么“评论家小说”。世上的饭碗很多,三十六行,四姑六婆,九流三教,生旦净丑,大家都诚实勤恳端好自己的,不要老是惦记别人的,更不要折腰媚世。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想先介绍一下自己的写作。迄今为止,除了十几部学术著作之外,发表出版了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2部,长篇童话1部。这些小说大多都刊登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当代》《花城》《作家》《青年文学》《芙蓉》《大家》《天涯》《雨花》《边疆文学》《青年作家》以及《今日中国文学》(CLT,USA)《路灯》(《人民文学》拉美西班牙语版)等知名的文学杂志上,并入选《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知名文学选刊。
关于小说创作的由来,我在《幻想故事诞生记》一文中已有详细的说明,此处不再赘述。我想强调的是,我的中短篇小说集《幻想故事集》中,大约有三分之二是未曾发表过的旧作,“幻想故事”中的8个短篇写于1995年,“罗镇轶事”中的6个短篇写于1998年。2001年,作为广东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的研究人员,我同时成为广东文学院第二届签约作家,按计划要写一个长篇,但没有完成,约10万字的残稿至今还躺在电脑里。2003年年底进京,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当代室混了一年多,租住在南三环边的芳星园,后来又搬到了长安街北边朝阳门内南小街大方家胡同的一间半地下室,写作之余在东单王府井一带瞎逛,偶尔到大学兼课。2005年初,我带着7部学术专著,40多篇“C刊”论文,50多篇普通期刊论文,600多篇报纸文章,应聘进入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工作,当了近20年老师。后因个人身体原因,暂停文学研究,重拾因工作和生计而搁置多年的文学创作,才有了上面那些小说问世。
张柠中短篇小说集《幻想故事集》
至于文学研究和文学创作两种工作的劳累和辛苦程度,各人感受不同,没有统一标准,只能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对于我个人而言,我想用“驴拉磨”和“鸟高飞”两种姿态,来形容批评与创作的差别。如今经过四五年休养,身体基本恢复了正常。2021年,我又开始了自己钟情的文学研究工作,陆陆续续写了多篇关于“叙事形式研究”的论文,还完成了关于“小说理论”的长篇论文《小说灵珠》。2022年下半年,开始写作关于“电影叙事美学”的长篇论文《电影灵韵》。接下来,还计划写一篇关于现代汉语诗歌“词语诗学”的长文《词语灵光》。我甚至还奢望,如果能再写一篇关于“书法美学”的长文《翰墨灵迹》,那就更完美了!想象中的“谈艺”系列,就可以暂告一个段落了。我还想再利用两到三年的时间,慢慢地接续几年前设计的后又被迫中止的带有一定学术雄心的研究规划。
至于小说创作,那是无法规划的。小说创作不像学术研究那样依赖功夫,所谓“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小说创作的确需要灵感,特别跟自己的精神状态和心灵自由度密切相关,有时候写不出就是写不出,使劲儿也没用。因此,我无法预料接下来是写还是不写或者写什么。不过也很难说,没准哪天兴起,又开始了小说创作。我想写一写北京的人和事。北京是我一生中连续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迄今已有20年,从城南到城北,从出租屋到自己的公寓,不为这几十年的生活留下些文字,会觉得遗憾。此时此刻,往事就像一帧帧图画,在我的脑海里飘起掠过,同时还在转化为讲述的声音,并渴望变成为文字符号。
二、小说与精神生活
陈嫣婧:谈谈您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玄鸟传》吧。小说的主人公孙鲁西人生经历颇为丰富,写过专栏,练过气功,下过海,流过浪,看上去是个“奇人”。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他又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那样不但碌碌无为,还需要接受母亲的照顾。在孙鲁西身上,有一种“传奇性”和“日常性”叠加从而形成的张力。这个人物最初是如何成型的?他的魅力和价值是否正体现在这种矛盾性上?
张柠:你这是让我自己评价自己的作品,多少有点儿尴尬。我写过一篇“创作谈”,名字就叫《玄鸟行走在大地上》。一提到“鸟”,我们就会想起庄子的“逍遥游”,想起那只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鹏鸟,想起它朝着南海展翅飞翔的自由身姿。鸟本应该在天空飞翔,现在却只能在地上踟蹰行走,这本身就是一件困顿、无奈、滑稽、矛盾的事情,也是理想在现实中的处境。换一个说法,《玄鸟传》也是我和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精神处境的写照。我把故事安置在一座南方的城市。小说叙事的内在空间,是一个将内陆省份的“日常性”与沿海省份的“传奇性”集于一身的空间。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就是“传奇性”。可能的事变得不可能,就是“日常性”。在南方那样一个特殊的地理空间里,飞翔的梦想与匍匐的现实同时并存,更能反映一个特殊历史时段的精神状况。至于人物形象的“成型”,那也是小说创作的基本招数,即鲁迅所说的“杂取种种,合为一个”。福楼拜说,尽管小说都是虚构的故事,但是,“艺术家在作品中,犹如上帝在创世中,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比强大,其存在处处能感到。”就此而言,从精神性的角度看,“孙鲁西就是我自己”。《玄鸟传》中那个以孙鲁西之名示人的副文本《玄鸟录》,是整个小说文本的有机组成部分,自然也是作者的心声通过主人公发出来的。
张柠长篇小说《玄鸟传》
陈嫣婧:一般认为,精神是轻盈的,而肉身则是沉重的。您在小说中设置“玄鸟”这一意象似乎也暗合了这样的观念。您觉得“轻”与“重”的矛盾在写作中有调和的可能吗?小说并没有给予主人公任何价值上的引导或者评价,这是否也是在暗示精神和肉身的关系将一直作为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被放置在您的写作之中?
张柠:这很像考文艺理论的试题(哈哈哈哈)。灵与肉的冲突,自由与必然的矛盾,这些问题当然只能悬而未决了,因为“最终的话语”由不得我们来说。这些人类行为和精神的困局,也属于“永恒”的范畴。“重”与“轻”,跟地球引力和物体质量有关。物体的质量越大,地球吸引力越大,就越难以离开地面;反之,升腾力大于吸引力的事物,比如:羽毛和鲲鹏,能离开地面在空中飘荡飞翔。前者接近被控制的奴役状态,后者则处于飞升的自由状态。摆脱地球引力而自由飞翔,既是个人的自由意志,也是一种集体潜意识,进而在文艺中积淀为“原型”或“母题”。羲和御龙、嫦娥奔月、鲲鹏逍遥、列子御风,都是自由意志这种原型或母题的外在化,也是对地球引力必然性这种奴役状态的摆脱或对抗。文艺对不可抗拒的必然性的表现,产生了“重”的感觉,对自由精神的传递和表达,产生了“轻”的感觉。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将“轻”与“重”的内容,转化为文艺表达中的形式问题,甚至风格学的问题。重的内容也可以用轻的形式来表达,比如:帕修斯斩杀蛇发女妖的时候,就踩着风火轮飞翔在半空中,借助于盾牌的反光,将美杜莎的头削除。对于东方人而言,往往采用另一种“轻”的形式,比如“散淡”“隐逸”“陆沉”“坐忘”“放下”“平常心”。这也是孙鲁西在他的《玄鸟录》里思考的问题。两种方案各有千秋,各有其生长的民族文化土壤,不必厚此薄彼。
陈嫣婧:孙鲁西的形象有些类似于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多余人”,然而,作为一个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接受人文社科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您认为孙鲁西和普希金笔下的奥涅金或郁达夫笔下的中国式的“零余者”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又是哪些因素触发了“零余者”形象的代际更迭和“进化”?
张柠:开始考文学史了(哈哈哈哈)。简单地说,贵族青年的革命冲动遭受挫败,催生了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多余人”形象。知识分子启蒙理想遭到阻遏,催生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的“零余者”形象。两者的对手都是封建统治和封建文化,两者都植根于当时的社会历史土壤,具有强烈的时代文化和社会历史特色。阐释者注重的是其社会历史内涵,对他们身上的纯精神性因素并不重视。表面上看,孙鲁西好像有点“多余人”或“零余者”的样子,实际上差别蛮大,因为精神动力不同。孙鲁西行动的背景,尽管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南方某城市,但他身上的与生俱来的矛盾冲突和精神困境,具有超时代特征。早在中学时代,面对大海、飞鸟、游鱼,他的苦恼和痛苦就产生了。他是一个分裂的人,精神营养来自教育和文明典籍,来自天空的阔大和自由幻想;肉身营养来自大地和现实,来自父母和家庭的恩赐。她一边承接着来自母亲和苗蔓的爱,一边试图摆脱爱;一边扎进现实努力工作,一边想着摆脱现实的束缚和纠缠。那些困扰孙鲁西的问题,具有“永恒性”。如果硬要给《玄鸟传》的内在精神渊源找一个出处,它应该属于《红楼梦》传统。王国维认为,中国文学传统谱系中有两大类型:“红楼梦型”和“桃花扇型”。《桃花扇》,政治的,国民的,历史的;《红楼梦》,哲学的,宇宙的,文学的。王国维推崇的是“红楼梦型”。这种分法也有勉强之处,因为两种类型没有截然界限,有些作品可以兼而有之。伟大的作品,都试图将两大类型合二为一,比如,《战争与和平》《日瓦戈医生》《百年孤独》《红楼梦》等,就是例证。《桃花扇》不能包含《红楼梦》,《红楼梦》却能包含《桃花扇》。
陈嫣婧:与《玄鸟传》的轻盈不同,《春山谣》是写知青生活的,并且写得相当扎实。但这部长篇几乎没有那种我们早已熟悉的对历史的“反思”或“批判”,反而采用了极为理想主义的,甚至是“牧歌”的叙事语调。是什么促使您采用了这样的叙事语调?这是否基于您在现实中对七十年代来到江西的那一批上海知青近距离的观察与理解?
张柠:我是上海知青下放生活的旁观者和见证者之一。《春山谣》中的人和事,都有其原型。孙礼童和殷麦莉的原型,后来成为夫妇,至今还生活在上海。我不认为小说中没有“反思”或“批判”,只是方式、角度、风格不同而已。所谓“批判”,在“知青文学”中已成惯例,我不想就此再增加什么,我只是继承其余绪而已,比如:程南婴的失常疯癫,陆伊的自杀未遂(发表出版时有删改),马约伯医生的悲剧,都是例证。所谓“反思”,也不一定仅仅指向历史,指向个人选择也行,比如当初选择的狂热,随大流的时尚,接着又对自己的选择进行彻底的否定,仇视自己的选择结果和选择本身。主人公顾秋林却不是这样,当初选择的时候他并不狂热,后来他也不彻底否定自己的选择,而是在乡村发现了劳动价值和自然之美,进而迷上了春山岭,迷上了那里的人和事,并为之写下诸多的诗篇。你所说的“理想主义叙事”,在小说中的确很抢眼,但那种带“牧歌”色彩的叙事,跟小说中其他角色(如乡村医生马约伯和李瑰芬、回乡青年彭击修和徐芳兵、上海知青孙礼童和殷麦莉等)无关,只跟小说的主要角色顾秋林有关。顾秋林天生就是这种性格,具有诗性气质。这种性格或气质与生俱来,就像《玄鸟传》中的孙鲁西那样。
张柠长篇小说《春山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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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嫣婧:与许多知青返城后迅速地融入城市生活不同,顾秋林还一直坚持以诗歌的方式停留在属于他的那个年代里,仿佛那段日子才是完全属于他的。您是如何看待时代与个体关系的?像顾秋林这样拥有强大精神世界的人,是否可以抵挡时代对他的一次次冲击?
张柠:顾秋林返城之后没有进入企事业单位,而是流落在民间和市场,这在当时也常见,并不是每一个返城知青都能找到满意的工作。顾秋林后来所做的两件事情:卖香烟和为陆伊写诗,前者针对的是肉体生存问题,后者针对的是情感和精神生活问题。两者都很重要,需要同时兼顾。多数人只顾前者而没有后者,最终都是行尸走肉。少数人只顾后者而缺少前者,最终只能是灰飞烟灭。就此而言,顾秋林可以说是一个很正常的人。我看过一部叫《延安女儿》的纪录片,拍摄时间大约是2002年。其中有一位留在当地务农的北京知青,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16岁下乡,面对镜头的时候已年近60,还是孤身一人,但却保留着年轻时“学哲学用哲学”的阅读习惯,坚持读黑格尔和康德的著作。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他面对摄像机大谈“绝对精神”和“二律背反”,眼里闪烁着光芒,正是那种光芒,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的一生,俯仰之间,出生、长大、终老,生物性因素贯穿其中。这种因素,非人类所特有,乃一切生物共有之特征。从生存形态和过程的角度看,多数人的生活都是杂乱无章的,缺少某种“一以贯之”的东西,尤其是精神性的脉络,乏善可陈。文学艺术的叙事,就是要将“杂乱无章”变成“意义整体”,一方面要尊重生存形态的“杂乱无章”特性,另一方面还要为“杂乱无章”的细节,寻找“一以贯之”的整体。顾秋林返城之后,在琐碎庸常的日常生活中,还坚持着始于春山岭林场的写诗习惯,不仅仅是在表达他对初恋情人陆伊的思念,更是在为杂乱无章的生存赋予“一以贯之”的意义。
三、时空与“人的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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