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棠棠 

大概是去年年底，“厂二代”话题在社交平台上走红。

上世纪九十年代，他们的父辈因为足够有胆识、有韧性、抓住机遇攒下家业。如今二三十年过去，时代的大潮涨了又落，工厂境遇各不相同，但老一辈都到了要接班的年纪。而这一届优渥环境里成长起来、普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二代，他们所面临的却是更加复杂的经济环境、对年轻一代失去吸引的实业制造和一眼望不到头、几乎难于创业的改造之路。

社交平台上以此主题的群聊算得上活跃，时不时有人交换资源、分享经历和相互安慰，但很难判断这阵热风还能吹多久。蓝鲸财经找到几位曾在网上分享接班经历的厂二代聊了聊，了解他们进入工厂的这些年、尝试的改革以及遭遇的困境。而不同个体选择的背后，是一代人共同面临的时代课题。

真实的接班，从“捡牛粪”和“盘仓库”开始

“厂二代”标签火起来的同期，韩剧《财阀家的小儿子》也热播了一阵。宋仲基饰演的男主，是重生在财阀家庭的小儿子。还是小孩的时候，男主问爷爷要了五万平荒芜的土地，依靠韩国政府的再开发政策，这些地块在他20岁那年卖了240个亿。

现实中的继承不像爽剧：从小谋篇布局、利用信息差吃尽时代红利，酐畅淋漓得仿佛一场醒来还是很感动的梦。这届二代，接班的路大多是推推搡搡、小心试探、走一步看一步的。

夏巍华算是其中比较贴近外人对于二代接班想象的——他的每一段经历都和家业有关。家里有座牛奶厂的他在美国念本科、香港念硕士，学的是农业经济、食品工程和法律。大一暑假他就在上海金山的农场实习，从捡牛粪开始了解饲料、养殖、乳产品加工等；本科毕业后，他去了利乐——这是一家上世纪50年成立于瑞典的世界头部包装供应商。按夏巍华所说，“中国乳业每赚1块钱，利润里有2毛5是利乐的”。奶业的产业链很长，因此他接班的流程也很长，要对每个环节涉猎了解。

2019年，夏巍华硕士毕业后顺理成章回家接班；而今年，是工厂成立40周年。1983年，我国政府与联邦德国在京签订相关协议，联邦德国政府多次派专家至浙江金华考察，并援助了乳品加工、液氮罐、液氮机和细管冻精制作等成套设备。在此之前，当地奶牛养殖和牛奶生产加工产业基础已较为完整；同年，金华市乳品厂诞生，数年后成为南方农区乳品业的重要生产基地。

夏父没有像宋仲基一样重生归来，但他的确受到了时代的巨额馈赠。他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毕业后被分配到金华乳品厂。九十年代国企改制，夏父盘下厂子成为厂长，又从2003年开始与头部乳企光明合作，逐渐建立起从草料种植到包装销售的全产业链。夏巍华介绍称，你记得酸酸乳冠名《超级女声》那会儿吗？这之后，便是乳业的“黄金十年”。

在其如数家珍般的历史回溯中，旁人很容易感受到夏巍华对产业发自内心的热爱；但小梁不一样，她的接班更像一场迫不得已的临危受命。

小梁家是在佛山生产加工钢材的，她的父母在90年代进入钢铁行业，从原料贸易起家，到21世纪初开始办加工厂。他们曾经经历了改革开放后行业的跨越式发展，也在新世纪初机敏捕捉到市场需求，开发了可以替代铜的钢材，还引进了进口机器。“听父母说，以前钱真好赚，现在挣的都是辛苦钱”——作为中小企业，小梁家没能逃过后来产能过剩的冲击与同行价格战的挤压。

2021年3月，原本负责业务的员工离职，一时找不到接手的人，商业英语专业的大四学生小梁“被迫顶上”进入钢材厂。她的实习从仓库开始，在车间熟悉生产工艺，在现场与工人、中层管理做沟通。和车间工人一起待了大半年后，她才坐进办公室，负责对接客户需求并兼顾行政人事。

小梁家的工厂 / 受访者社交网站

现在，小梁的爸爸还在亲自担任技术顾问，妈妈做采购和跟单，他们一家人有时会一起出发去工厂，有时很早自个儿就开车走了。一家人进入工厂，是很难将生活与工作区分开的，在家会聊到工作，加班也没有加班费。

进厂两年，小梁对钢材行业依旧不感兴趣，她叹息：“没办法毕竟是家业，一家人一起努力嘛。”

他们继承的实业，不单靠努力吃苦就能做好

父辈们的发迹有赖于整个国家的经济腾飞，他们当时的勇气、格局和选择与积累的学识、技术、企业管理经验并不高度相关。而时移世异，实业到了不再单靠努力吃苦就能做好的阶段。

程颢2015年进入家里工厂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当时正站在繁荣的尾巴上。

程家的工厂位于浙江宁波，这个城市拥有年货物吞吐量全球第一的舟山港，自开埠以来便以工商业为一大名片。当地来料加工很是发达，不过程颢家的燃气配套金属管不是主流业务。零几年的时候，燃气公司正想替换市场上的旧橡胶管，一直和燃气打交道的程父敏锐地嗅到了需求，研发加工出更安全的金属管。

靠着最简单粗暴的销售模式，全国跑客户、登门拜访、带样品报价，程家的工厂积累起自己的客户资源。最好的那些年，工厂每年能有几千万产值和百分之三十的利润，不过巅峰并没有持续太久。程颢坦言，对于低端制造业，并不需要太大的投入就可以建立自己的流水线来抢占市场份额。与此同时，原材料、物流、人工成本是上涨的，激烈竞争下终端产品售价下降，利润就被压缩到现在的几个百分点。

工信部2018年重点工作任务之一，是大力破除低端无效产能，加快传统产业优化升级。在这个属于制造业的关键时期，程家工厂没有抓住机会完成技术更新迭代，就此滑向下坡路。

程颢以“干黄了”为题的分享 / 受访者社交网站

有些人进场的时候，行业已经是那样了。

当了一段时间沪漂打工人后，奚奚还是选择了继承家业，不过她进厂的时间甚至还没有“厂二代”这个标签火起来久。在此之前，她家的门框厂经历了一段相对难熬的时期。寒意从房地产行业传导到建材，而奚家作为青岛本地的头部门框厂商，绝大部分业务都来自工程。疫情后，奚家零售业务的比例提升至30%左右，主要依靠实体门店积累的客户以及本地口碑传播。

受成本压力影响，原先开在居然之家、红星美凯龙里的实体店这些年陆续被优化。今年2月，奚奚进入工厂负责行政工作和协助零售部门进行线上宣传。那时候，“北京二手房成交量同比上涨96%”的消息在热搜上挂了小两天，房地产回暖的说法甚嚣尘上。

对此奚奚大概很难有什么回应，市场的恢复仍需时间。不过她倒是在采访中重复了几遍“倒也不用悲观”，守业即便难她也做好了决心和准备。

父辈打下的江山，二代有失去再赚来的勇气吗？ 

从奚奚进入工厂开始，她便开始筹划在抖音上做短视频和直播，“因为之前都是做工程，大家对品牌完全不熟悉，现在直播是想慢慢让品牌在大众视野里出现。”

奚奚她们的直播区域 / 受访者提供

但是门框直播能怎么做呢？直播从2月开始，看的人很少，偶尔吸引来的还是同行或者上游供货商。奚奚和她直播团队唯一的员工还在研究直播规则和引流方法，有时候她也会看别家直播。“说实话大家播的内容差不多，实业很难玩出新花样”，奚奚直言：“成绩做的好些的都是直接找代运营往里不断投钱，但我们没接触过直播一开始也不敢盲目投钱进去啊。”

尝试的确是需要成本的，也必将承担后果。

继承了家里燃气金属管厂的程颢其实是电子商务专业出身，所以他回到工厂后，也曾踌躇满志地规划实践过一番。“外贸前期的搭建会繁琐一些，包括与客户确定样品、价格、付款方式等，但一旦建立了稳固的业务关系，如果不是原材料成本大涨或者国家环境巨变，一般比较稳固。”

从零开始，程颢攒下了自己的第一个美国客户。后来，美国违反世贸规则发动贸易战，中小企业难免被波及。原材料价格上涨、工期紧张的同时，涨价方案被客户驳回，程颢一面在心里问候老美，一面吃苦拧了几个月的扳手，“那会儿我右手手臂明显比左手粗多了”。

拧螺丝 / 受访者社交网站

遗憾的是，“后来东亚其他国家公司趁虚而入，外贸这块慢慢流失了”，为了外贸重开的新产线也打了水漂。程颢后来分析称，归根结底还是自身产品不具备竞争力，属于低端制造品，比较容易被替代。

同时期他还曾劝父亲买过厂房，今后再不济也可以收租。但当时程父的钱，在股市里。“做实业的玩金融会更疯狂，因为实业的积累太慢了，金融可不一样。”程颢补充称：“大的决策其实还是父辈们做主，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没那么专业的职业经理人角色。”

实业改革，可能不是一代人就能完成的。

家里养奶牛的夏巍华，留学回来首先接手的是牧场——这是全省第一家大型牧场。2003年时，夏父前瞻性得认识到掌握优质奶源的重要性，算是业内比较早自己养牛的。夏巍华解释称，后来给行业带来重创的三聚氰胺事件，也是乳业自己不掌握奶源造成的。

在前二十年的时间里，从修路、种菜开始，父亲完成了牧场作为景区的初步建设；而夏巍华则是在此基础上去做内容，“我们父子有句话，就是旅游项目要用两代人、四十年时间去做”。

夏巍华回家后对牧场进行了提档改造，他想推进产业和旅游业的融合，既提供鲜奶、也做休闲观光。牧场还发展了鲜拼达业务，现挤的鲜奶经工厂杀菌包装，每早7点送到门口的奶箱。夏家的产业链目前已往下游延伸至酒店、咖啡店，“这两项也是我接手以后慢慢做出来的”。

抱团取暖的二代，各有各的悲欢

对于继承家业，夏巍华有自己的思考——马太效应在任何行业都适用， 但一般地方性乳企是有护城河的：领军型乳企在全国大量销售的还是常温奶，地方性乳企可以用低温奶守住市场。但伴随包装技术和冷链物流的发展，护城河在消失。“可与此同时，冷链物流也给了我们机会，我们可以去盒马、便利店、电商，去做一些高附加值的细小类目，打出品牌影响力。”

“厂二代”话题走红后，夏巍华敏锐地乘上了流量便车。他改变了笔记的风格，挂上二代标签，以行内人的身份讲述乳品的成分、讲解便利店那些经常换新的贵价酸奶，还组了一个牛奶爱好者的群聊。

短视频作品截图 / 受访者社交网站

“从原来‘乳业巨头攻城略地、地方乳企守好一亩三分地’变成现在‘有来有往’，只要在产品和渠道上打回去，我们也还是能生存的。”夏巍华表示：“这是我正在做的事，也是这个社交帐号的由来之一。”

回到家还在加班的小梁，不免感到疲倦。作为接班者，她和爸爸的视角、思维差异都很大：无论是订单稳定性、持续性还是库存管理、降本管理方面，风风雨雨了二十年的爸爸反倒比她更加激进乐观。小梁的微信回得不快，采访都是忙里偷闲，她觉得实业需要沉下心，也的确做得专注勤勉。

对于“厂二代”这个话题，程颢要看得更透彻一些。不是每个二代都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因为这不是你打下的江山，你没有失去后再赚回来的勇气。”程颢直言，环境再难也有赚大钱的公司，再容易也有关门大吉的，主要还是取决于厂子自身的竞争力和技术含量。

采访那天，夏巍华刚从上海出差回来，他的咖啡店发布了新饮品；奚奚发在社交平台上的“厂二代日常”为她带来意外开张的第一单，业务人员正在跟进中；小梁和父母去吃了牛肉火锅，这个周日她可以休息一下；程颢开始了自己的创业，并跟上了新的风口做露营。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