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的美国则表现出完全不一样的形态。今天，我们会把1920年代到1930年代的美国称作“镀金时代”，好像所有东西都镀上了一层金。有一本非常有名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就反映了当时上流社会光鲜的生活。

当时，汽车刚刚发明不久，美国到处修建公路。1920年代，飞机已经能够横跨大西洋。新的工厂不断兴建，证券交易所里面的股票不断上涨，每个人都相信股票一定会上涨，经济也会越来越好。似乎1920年代的美国人已经忘记了经济周期这回事。

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了乐观的预期，觉得经济一定会越来越好，这是非常典型的泡沫时期的乐观精神。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美国会变得越来越好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1929年的一个星期四，美国的股市出现了严重的下跌，大家议论纷纷。有炒股经验的朋友可以想象一下，当一个大盘连续涨了十年，现在面临一个快速下跌的时候，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很多人觉得这是一个抄底的好机会，跌不了多久一定会继续上涨，但是没想到，股市在不断下跌。

美国股市的暴跌也引发了欧洲股市的暴跌，传到欧洲就是星期五，所以我们今天有一种说法叫“黑色星期五”，来源就是1929年美国的严重股灾。

今天有跌停板的制度，每天最多跌10%。但当时美国股市还没有很完善的制度，在很短的时间里面就下跌超过80%，很多人的投资马上灰飞烟灭、倾家荡产。

有一本非常有名的关于炒股票的书，叫做《股票作手回忆录》，介绍了当年的一个股神，他在很多次的股市波动中都安然无恙，但是在这次股市危机中，这位股神最后也破产了。

证券市场的暴跌很快就传导到银行，很多银行遭受了巨大的损失。老百姓听说这家银行遭受了很大的损失，存在里面的钱可能会提不出来的时候，一定会到银行里面去提钱，大家都会到银行门口去排队。这样一来，就会出现所谓的“挤兑”的现象。

银行拿不出那么多钱，最后就只能倒闭、崩溃。银行的倒闭和崩溃又进一步蔓延到实体业，工厂倒闭，工人失业，导致经济严重衰退。这是一串连锁反应。

按照后来经济学家的估计，这一次经济危机使得美国经济一下倒退了二三十年。

一般情况下，失业率达到两位数就是挺严重的，而美国这次失业率超过了20%。我们知道，通货膨胀和失业是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冲击最大的两件事情。通货膨胀就是物价上涨，买不起东西，而失业导致没有生活来源，整个家庭的开支，甚至小孩的吃饭、小孩的营养都会出现问题。

后来有学者写了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叫《大萧条的孩子们》。它讨论的内容是1940年代到1950年代，美国社会的一批中坚力量，不管是学者、企业家，还是政治精英，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小时候经历过1929年到1933年的大萧条。

大萧条持续了三四年的时间。这三四年如果发生在一个人非常年幼的时候，如果一个人在人生观逐渐演化塑造的过程中经历了大萧条，那对他的刺激和影响是非常大的。

普遍而言，比如说体质会偏弱，因为生长发育的关键时期营养跟不上，这会影响他一辈子的身体健康。除了身体健康外，大萧条的经历还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会影响一个人的偏好。

如果一个人在小时候看到过家徒四壁，看到过路上那么多穷人排队领失业金或一顿午饭，见识过非常糟糕的经济状况，等到他成年以后再做决策、做判断，也会有显著的不同。

经历过困难的人会把可能存在的风险看得很重，所以他的决策会变得更为保守。不管是制定经济政策还是进行学术研究，他的立场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会对安全看得很重，对于未来的前景也不会那么乐观。

这是大萧条对整整一代美国人所产生的影响，到了第二代美国人，这个影响可能就不存在了。对一个社会来说，这种冲击和灾难可能每隔一些年都会有，是难以避免的。

每一代人可能会有每一代人的创伤，每一代人童年经历的事情可能都会在未来留下深刻的烙印。所以我们对于经济危机的思考，不要只局限于经济萧条几个月、几年的冲击，它的影响可能是长期的。

1929年美国发生了这样一场严重的经济危机后，大家很自然地提出一个问题：这场危机什么时候结束呢？

处在危机当中的人不会知道危机什么时候结束，这是危机可怕的地方。它不仅仅直接影响大家的生活，也影响大家的信心，因为没有人知道经济什么时候会复苏，大家什么时候又能够重新找到工作，GDP什么时候能够重新拉起来，什么时候才能够放心大胆地去商店消费。

按照当时主流的新古典经济学，或者说剑桥学派的观点、理论，政府不需要做什么。比如，失业率很高是因为很多工厂不愿意再继续雇佣工人了，但随着经济危机，工人的工资不断下降，当工人的工资下降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工厂就会大量雇佣工人，失业率就会有所缓解。所以政府不用做什么，市场自己会修复。

但是现实非常残酷，在大萧条期间，工人的工资确实在不断地下降，但是经济学家很惊讶地发现，工资已经下降到了一个很低的水平了，这些工厂也并没有雇佣更多的工人，同时也没有更多的工人来应聘。

其实背后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工资已经很低很低了，很多工人发现即使我出来工作，接受这样的一份工资，我所赚的钱也不能够养家糊口。

大家对于新古典经济学理论产生了一些怀疑，凯恩斯就在这个时候开始很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

凯恩斯毅然而然地转向了一本新的著作，那就是后来1936年出版的《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这本书出版以后，在全世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大家都觉得很多年都没有看到这么一本激动人心的巨著了。

在凯恩斯看来，我们所面临的经济的危机、经济的萧条，它背后的核心原因主要有三个：

第一个原因叫作边际消费倾向递减。消费并不会随着收入的增加同比例地增加，而是有递减的趋势，这样会导致总需求不足，因为消费是总需求核心里的一个部分。

第二个导致需求不足的重要的原因是资本的边际效应会有所递减。作为企业家，你原本要投一笔资金运行一个商业，但现在如果你有额外的资金，或者需要你追加投资，你不会按照原来的比例、按照原来的模式投资，因为你知道继续追加投资所产生的回报可能会有所不同，你的资本边际的效率也会不一样，所以投资也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第三个问题叫作流动性偏好。按照传统理论，一个理性人的口袋里不应该放很多钱，应该把钱放到银行里，这样才会有利息。可是在现实中，凯恩斯意识到了很多人并没有把所有可以流动的现金全都存到银行里面，因为每个人都要准备一些额外的现金以备不时之需。

这种心理机制使得很多原先的货币理论失灵了，政府原以为印这些钱，把这些钱发到民众手里，民众就会把它用掉。但现实中，民众可能把它放到枕头里面。

民众可能出于各种考虑不会花钱，政府就需要替民众花钱。在民众不愿意花钱的地方，政府要多出力；当民众消费不足的时候，政府就应该更积极地、更多地做一些公共建设，做一些公共投资，替民众花钱。比如一些重要的公共工程，由政府主导兴建铁路进行投资。这样一来，就可以弥补总需求不足的困境，使得经济逐渐摆脱危机。

也就在这个时候，1933年，美国又换了新总统，罗斯福总统上台。罗斯福总统的观念和凯恩斯不谋而合，罗斯福就觉得政府不能什么都不干，一定要努力地做一些事情。罗斯福大刀阔斧地推动了一些公共工程，后来我们就把罗斯福所做的这样一些建设称为“罗斯福新政”。

在这之前，罗斯福未必对凯恩斯的思想有很多了解，因为罗斯福新政的很多政策是在凯恩斯的工作之前。

但是到了1936年，凯恩斯的书出版以后，罗斯福也读了凯恩斯这本书，然后觉得他的观念和凯恩斯是完全一致的。到了30年代后期，凯恩斯也曾经访问美国，和罗斯福也有过直接的交流和接触，两个人在这些问题上达成了高度的一致。

所以，凯恩斯他提出的这一套理论，他的这本《通论》，不仅是一套理论的分析，还在现实中通过罗斯福新政得到了验证，而且成功地帮助美国终结了从1929年一直到1933年的大萧条，使得美国经济摆脱了危机，从泥潭里面爬了出来。

从凯恩斯的理论中也可以看出凯恩斯本人的一些思想特点。

凯恩斯和之前很多学者一个重要的不同，那就是凯恩斯对于人性、对于人的理解其实是非常深刻的。他并没有坐在书房里面设想人的行为是怎样的，而是很真切地去理解、去体会人的各种各样的倾向。比如，人就有往口袋里面放很多现金，情愿损失一些利息也不把钱全部存在银行里的行为。

凯恩斯自己也做了很多金融投资。经济学家做金融投资的，正面的例子和反面的例子都不少。凯恩斯毫无疑问是一个正面的例子，他靠着自己的金融投资赚了不少钱。

有人曾经问过凯恩斯的投资秘诀：你投资的时候，是按照哪一套经济理论呢？

凯恩斯回答说，我的投资其实很简单，每天起床以后看一会儿报纸，然后我坐在床上想十分钟，设想作为一个普通人会怎样看待股市和股票，如果我能够想清楚他会怎么看待这个股票，那么我就可以针对性地来做决策。

所以凯恩斯从来没有从一个精英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他非常清楚，只有知道大多数人是怎么理解这个市场、怎么理解股市，才能够做更好的投资。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夕，那些战胜国又要重新聚在一起，重新商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应该怎样重建货币体制，是不是应该回归原先的金本位，还是应该构建一套不一样的货币体制。

凯恩斯也参与了这样一个会议，当时这个会议在美国的一个小镇，叫作布雷顿森林。当然凯恩斯他是作为英国的代表，他希望更多地代表英国的利益，平衡全球的货币体系。

但是，也是不出意外地，凯恩斯的建议再一次没有得到认可，因为当时美国是最主要的战胜国，美国的国力也更为强盛，得出来的一个结论也是更偏向美国的经济体系。后来大家把这一套体系叫“布雷顿森林体系”。

凯恩斯前前后后参与了好几次重要的国际事务，比如参加了一战之后的《凡尔赛协议》，参加了二战结束前的布雷顿森林体系会议，但是他自己的建议始终没有得到承认，这也是凯恩斯人生当中非常有意思的地方。

05 如何干预经济，这是一个永恒的难题

最后，我们可以来总结一下凯恩斯和所谓的凯恩斯主义。凯恩斯本人当然是一个对现实充满了热情，对经济学也抱有热情的非常丰富的、非常立体的学者。他非常反对把自己的思想教条化、程式化，但是凯恩斯思想在现实当中又大获全胜。

既然在现实当中大获全胜，很多凯恩斯的学生和信徒就希望把凯恩斯的理论给理论化、模式化、数学化，最好是把凯恩斯的思想变成一套规范的可以使用的理论，所以自然地就形成了凯恩斯主义。

凯恩斯主义在宏观经济学里面流行了几十年，确实产生了很大作用，但是，凯恩斯主义也并不是战无不胜的。

过去大家觉得只要政府一直刺激经济、一直干预经济，所有的经济危机、所有的经济问题都可以解决。但是到了1970年代，大家发现政府再怎么使用各种经济手段好像也没用了，凯恩斯主义也并不是百试百灵。

这个时候，原本自由主义的这一派学者又重新站了出来，又重新产生影响。在他们看来，政府什么都不要干，减少对经济的干预，经济反而能够自己恢复正常。

所以直到今天，我们在宏观经济系统里面，到底应该更多地采用凯恩斯主义还是自由主义，其实一直存在争论，一直存在张力，没有哪一派战胜另一派。

现在对于每一个国家来说，在制定经济政策的时候，没有哪一个国家是采用纯粹自由主义的方针，也没有哪一个国家是纯粹地采用凯恩斯主义的方针，一定是两者之间的混合。

但是在什么时候应该干预经济，什么时候不应该干预经济，这是一个永恒的难题。目前的经济学研究、宏观经济学的理论，其实也远远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不同的经济学者对此其实抱有不同的信念，会提出不同的政策建议。直到今天，这仍然是经济学最主要的、最核心的争论话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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