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笔记集《客窗闲话》有一个故事，看得人浑身发热。

说浙江檇^zuì李(今嘉兴西部)有一姓吴的医生，行医兼开药店，据说医术甚高。某次，当地县令的千金感冒了，派人来请吴大夫去诊治。吴某到了县太爷府上，一番望闻问切，说太爷甭担心，小姐是小问题，喝防风散就好。

县令即命人跟吴某回他药店，抓了几帖防风散，遵医嘱煎服。

药喝下去，即时见效——人死了。

县令既痛且怒，派人去抓吴某。但县衙中有差吏跟吴某关系好，提前走漏风声给他。吴某第一时间选择逃命，逃出县境，躲到他岳父家中。

一年后，县令调任外地，吴某才敢举家回迁。他小舅子也跟着他到了檇李，帮他重整旧业。药店开张那天，当地亲故前来相贺，吴某设晚宴款待。正欢饮时，忽有人前来叩门，说要买痧子药，急用。吴某喝到兴头上，懒得起身，对他小舅子说你去拿给他吧，药橱内第几格第几瓶，红色的就是。他小舅子也喝得有点高，走到药橱那，随手拿了一瓶，打开一看是红色药粉，就包好了给他，收了钱，回去继续喝酒。

酒阑人散，吴某捡点药材，发现有一瓶药放在外面，里面装的是砒霜，就问这砒霜是谁拿出来的，他小舅子一听，吓呆了，“我以为这就是痧子药，已经卖出去了”。吴某酒被吓醒，“刚来了几个人，你给了他多少药”？小舅子说来的人像是部队中的士兵，给了十几文，我卖给他两钱多不到三钱。吴某满头大汗，说惨了，看来我真是命中注定不能再行医了，明天肯定有人来抓我，估计命都不保了。小舅子说那还等啥，咱又不是没经验，连夜逃走吧，再看看有没有奇迹出现。

吴某想来想去，也只能这样了，便嘱咐他妻子看店，他和小舅子趁着夜色逃走了。

第二天中午，吴妻正在店中惶恐不安，忽听门外有呼喝之声，从门缝看出去，但见一军爷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十几个士兵冲药店而来，肯定昨晚事发，吓得腿都软了。很快，便听得有士兵叩门声，她大气不敢出。这时，又听得有人在问邻居，这药店怎么这时候还没开？邻居说，吴大夫昨天店才开张，今天又关了，应该是邻乡有人请去出诊，但他娘子还在，我来叫门吧。

邻居猛拍门环，不停喊着“吴嫂吴嫂”，吴妻六神无主，只知道哭。邻居知道她在家，便翻墙过来，对她说吴嫂不用怕，我看那军爷带着厚礼来的，不像是要来抓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算吴大夫出了啥事，应该也不至于株连到你，开门吧。

吴妻不得已，把门打开。只见那军爷下了马，手捧着一大盘银子，满脸堆笑，对吴妻说：“请问神医何在？我们都督有命，请他速速到军营去，些少薄酬请笑纳。”吴妻当时就蒙了，但看这情形，确实不是来抓人的，心稍安，便说他下乡出诊去了。军爷即命里长派人去把神医找回来，邻居也写了张条子，让吴某放心。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反转？

书中暗表，当时驻檇李的都督是清廷某大将军，多年怪病缠身，发作时头晕目眩，不省人事，只能用痧药灌服，没多久就可以醒过来。所谓痧药，也是一味传统中药，由丁香、苍术、天麻、朱砂等药材配成，药末呈红色，据说有祛暑解毒、辟秽开窍之功效。这一次，将军又发病，而且比别次都重，夫人命小兵去买痧药，那小兵听说吴某药店新开，为了口碑，应该会认真抓药，才到吴某药店买。

药买回来，将军夫人赶紧用水调匀，灌将军喝下。几口下去，将军腹中如雷鸣，一会儿，他突然坐起来，连声喊着：“妙药！好药！”夫人把那买药的小兵叫来，问他在哪儿买的，小兵如实相告，将军说，那可真是神医，我得聘请他来随军给我治病。第二天，即命中军带上五十两银子，由那买药的小兵带路，找到吴某的药店来。

奇迹真的出现。吴某当时也没逃远，很快被找到，跟着中军进了军营，都督开中门迎接，细说自己多年被怪病所困，请神医施神术，让我免受病痛之苦。

事已至此，吴“神医”当然得全力以赴。可是，经过仔细的望闻问切，他实在诊不出都督得的是什么病，但此时此刻当然不能说真话，只好装模作样说，将军得的是虚寒之症，我回去用人参、伏苓、肉桂、附子结成丸给将军，服他个十天半月，就可以痊愈了。

都督非常高兴，又让人拿出百两银子，让吴神医收下，说这权当药费，不够的话，等我病愈了，再加倍酬谢。

钱，不敢不拿，但拿了后，心里又忐忑不安。吴神医回到家，对妻子说：“这次虽逃过一劫，但那么大量的砒霜居然能让他病好，这真是一个奇迹，而且是不能复制的。可现在怎么办，我实在诊断不出他得了什么病。”吴妻给他支招说，要不你就去接近他的亲随，看看能不能打听出病根。

妻子一句话，吴神医茅塞顿开，即通过来买药的小兵跟都督亲随搭上关系，送礼，请吃饭，终于打听到，原来，都督从普通小兵起家，当年他在边关戍守时，因天气极寒，衣物不足，日夜以酒御寒。边境上的无良酒家，把微量信石(即砒石，制造砒霜原料)渗到酒里，喝了后立马通体发热，所以那些守边士兵都喜欢喝。等到当上了将军，被朝廷派到南方驻守，再也喝不到那样的酒，于是就得了那种怪病。

找到了病根，吴神医胸有成竹，即用滋补药材掺点信石，制成药丸给将军服用。果然，一段时间之后，将军身体越来越康健，恶疾也不再复发。这下子，将军更加粉吴神医了，除了重金感谢，还下令他辖下所有将士及家属，男女老少，有病都得请吴神医诊治。治好的，不用说，重酬；治不好的就说，连吴神医都治不了你，那是你寿数已尽，没得医了。

没几年，吴神医发了大财，在当地盖了一座豪宅，落成之日，他亲自写了一副对联：“运退防风杀命，时来信石活人。”

防风即防风散，“主治肝经有风，以致血得风而流散不归经，妊娠卒然下血者”，普通的妇科用药，无毒，治不好人也不至于把人给弄死。吴“神医”拿它治感冒，偏偏就把县令千金治死了，怪谁？

在他看来，当然怪运气不好。

信石，砒霜，毒性极强，零点几克就能毒死人。当年，恶意捉奸的武大郎就死于此药。可那都督一下子用了两钱多(超过10克)，却因为之前长期有微量服用，身体里已有了耐药性，不但没死，还把恶疾给治好了。

这就是“时也命也”。

吴神医的感叹，其实也是自嘲，说明他对自己的医术多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他没给自己的对联配横批，如果我来配，可以再造一下成语的反：草煎人命。

这个故事，在《客窗闲话》中，不叫《神医》，而是《时医》，突出一个“时”字。但不管“神”或“时”，本质上都是S。

作者吴昌炽最后感叹道：“胜者所用，即败者之兵。惟其时而已矣。故当世医无定评，忽贤忽不肖，有幸有不幸，畴能入岐黄之奥，而使苍生无夭札耶？噫，抱恙者实可危矣。”

战场上，胜利者和失败者所用的兵，其实是没有本质差别的，都是人，只是“时运”不同决定了双方胜负。所以，现在那些名医，实在让人无语，他们的医术很飘忽，时灵时不灵，患者也就只能碰运气。这样又怎么能直达医学的奥秘，广施仁术，让苍生尽量避免“夭札”呢？得了病，你就等死吧。

为什么“夭札”一词不译且加引号？

因为我想单独拎出来说。“夭札”的意思，就是感染疫病而早死。

你看，祖国传统医学就这么神奇。

所以不由你不信，莲花是真能清瘟的，只要“时来”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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