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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底,由著名生物学家颜宁发起的第八届女科学家论坛在西湖大学举行,这同时也是西湖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女科学家俱乐部Women of Westlake(WOW Club)的第一届论坛。这期论坛邀请了颜宁博士和两位顶级学术期刊的编辑,以及一位天使基金创始人,讨论了“青年科学家的职业发展”的话题。今天是国际劳动妇女节,我们整理了这期论坛的主要内容,希望对年轻科研人员有所帮助。
对话嘉宾
主持人
马丽佳 西湖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特聘研究员
闫浈 西湖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特聘研究员
问:许多年轻的学生们并不了解科学家、企业家、期刊编辑日常的工作是什么样子的。请嘉宾们做一些具体的介绍,让大家知道其实你们每天到底在干什么,以便于他们判断这个工作是不是我今后想要做的工作、是不是我能做的工作。谢谢。
汪劼:
我现在在Nature担任Senior Editor,我大致讲一下我一天的工作内容。
谭家颖:
颜宁:
我的工作分为四个阶段。最开始做教授的时候,整天在实验室和学生讨论问题,自己也做实验,读论文、写论文,乐在其中。2012年后,做出了一些不错的成果,当时又是HHMI International Early Career Scientist,就有机会经常出去开会,做报告,因此很多时间是在外面开会,同时在宾馆写论文,特别专心。所以后来就变成一年大约有1/3的时间是在路上,在飞机上写论文非常有效率;其他在实验室的时间就是跟大家讨论课题。一直到普林斯顿也还是这样的状态。
第三个阶段是新冠大流行期间,大家都变成在线工作。我觉得那是一个转折点,突然间变成在家办公后,有点与世隔绝了。回顾来看,对我的影响是负面大于正面的。虽然读论文不受影响、在网上也可以和大家讨论课题,但是缺少了与人的交流,会影响一些思路,有些时候在实验室和大家经常见面碰撞出的东西,可能一个细节就想出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刘毓文:
问:有不少同学可能会说,我也想做期刊编辑,我也想成为PI,我也想做企业家……有这样的目标之后,我们应该培养自己哪方面的素质和能力,在什么阶段开始培养?从本科到硕士、到博士、到博后,大多数人都是在做实验,不清楚该怎样去准备。几位可不可以给大家一些指导和建议?
汪劼:
如果想要以后从事Editor这个职业,首先你必须要在读博的时候先问问自己,“我到底喜不喜欢做编辑工作?”如果你平时觉得读论文、甚至读不是自己领域的论文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你可能不会觉得做编辑是件很开心的事。我做了差不多十年的期刊编辑,感觉兴趣还是最主要的。
我应聘Cell Research 编辑的时候,是党生(注:Cell Research常务副主编)面试我,后来也是他带着我成长的。当初面试完以后,他问过我的博导,我到底“passion”够不够,我的导师说“这个小姑娘一直很喜欢读paper的”。所以说杂志也需要你对编辑工作是有兴趣、有激情的。
第二,在读博或做博后期间,你可以自己做一些准备。比方说,你可以自己拿一篇文章试着换位思考,如果你是编辑,你怎么评估这篇文章?是不是能在这本杂志发表?现在有些论文的comments,还有rebuttal legend网页上都会有,你可以去读一读,根据这些comments,如果你是编辑,你会怎样做判断。
第三是训练时间管理的习惯。做编辑,文章永远是看不完的,事情永远是做不完的,但是又有很多“最后期限”,所以你一定要学会做时间管理。对我来说,生活和工作之间是有界限的,两者也是同样重要的,我不希望下班以后还在想稿子的事,我希望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每天都要清楚,我今天必须做的事情是什么,哪些事情可以缓一缓,可以放到第二天。
谭家颖:
汪劼已经说得挺全了,我就补充一点。
刘毓文
我认为要培养干一行爱一行的能力。任何一个工作,钻进去,都能找到符合自己兴趣点的地方。过去我在药厂工作,后来去做科技园,事情非常多、非常繁琐,各种鸡毛蒜皮,但我发现,能帮助别人解决问题,哪怕只解决了十个问题中的一个,人家都会夸我、感谢我,这就是我工作中得到的回报,是我工作的动力。这很重要,每个人都需要被肯定。
第二点,我的工作能学到新东西。每天我都接触特别多聪明的人,包括参加这个会议,又可以吸取到营养。所以,在给予的同时,我也在不断收获,这样人就越来越打开,越打开就能帮助越多的人,形成一个正向循环。
颜宁:
我经常跟别人说我有一个巨大的优点,希望大家能学一学。我叫颜宁,如果按照我们姓颜的第七十七代,我应该叫颜世宁,世宁的英文是shining,什么意思?就是别人不给阳光,自己也要灿烂,就是说别人不表扬,你没事自己也要找成就感。这个成就感可大可小,比如说我一块胶跑得特别漂亮,都觉得特别有成就感;或者说昨天一个实验不成功,但是我自己能找出是什么原因,就特别有成就感。所以我觉得我自己的那种“得瑟劲”(笑)——可能好多人看不惯——但是很积极的。我真的建议,人怎么都是一辈子,“向死而生”,你高兴也是一个活,你不高兴也是,所以每天晚上好好睡一觉,消除负面情绪,这是第一条。
第二个就是学习怎么分配时间。我现在在深圳建SMART,很多人问你的精力怎么分配?其实我比较信奉术业有专攻,比如说我自己虽然是做院长,但是就两个工作:一是我通过各个渠道,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证我们科学院的资金;二是我要保证招到最好的学术层面的人,一开始我是主角,但往后有更多伙伴们一起,我就会慢慢淡出。我最开始组建的团队,有人专攻行政管理,我们叫做运营COO,有人专管跟政府打交道,有人专管基建和平台建设等等……我信任她们,同时有一个沟通机制。所以你要尽可能地把自己的精力放在你最擅长的地方,其他地方你要找到最合适的人。
问:请问汪劼博士,您在成为编辑之前还做过老师,也像我们许多同学一样经历过读PhD、出国做博后等常规的经历。大家想知道从职业发展的角度来说,您是在哪一个时间点决定做学术期刊编辑的?
汪劼:
在读博第一年还是第二年的时候,我去参加了一个亚太细胞生物学会议,那是我第一次出去开会。那时我还不认识党生,就看到他经常在会议上问问题。当时我的博导私下里跟我聊,他说“我觉得你平时动手能力也不是特别强,但是你就喜欢读paper、写paper,你看看这样的职位你会不会有兴趣”。那时候心中就种了一棵小芽吧。但那时我对学术期刊编辑还没有任何概念,我不知道编辑是做什么的。
问:请问谭家颖博士,做科学期刊编辑的职业发展之路是怎样的?除了看稿件以外,还需要去积累或注重培养自己其他方面的什么能力?
谭家颖:
其实要我提职业发展建议,我是不够格的。因为我之前对自己并没有做特别长远的发展规划,我属于看不准五年之后的事儿的那种人。
我可以先简单介绍一下我自己看到的同事们的走向。在Cell Press,纯走编辑这条路,会有不同的业务级别,初级的、资深的,运营一本期刊的就是主编,我们叫Editor-in-Chief,Springer Nature叫Chief Editor,都一样。主编当然大多也要看稿,但还有一方面是管理,管理一个组,管理一本期刊,跟纯粹地读学术论文、讨论学术问题很不一样。我在工作中有几次借调,学了很多这方面的东西,我很感激公司有这样的机会。
某种程度上,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编辑职业发展轨迹,因为它有一点往business上走,例如publishing director(注:出版总监),也是我们这个行当里面的一个职位。你更多的其实是往business development上和business management上走,我们之前就有编辑走了publisher这条路,管一系列的期刊,而不再管单篇稿件的处理。
还有一些同事离开编辑岗位之后去了科研院所。这种在美国比较多,我相信国内也会慢慢起来。他们做项目管理,做跨院系跨学院的支持性工作,改文章、改基金申请,甚至提出课题方向的建议。因为编辑接收的信息非常广泛、多样化,尤其是综合期刊的编辑,看问题的角度和一个领域里做得特别深的PI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两者没有好坏之分,但编辑的角度对PI是可以有帮助的。
还有一些编辑会去资助机构工作,例如美国的NIH。出路还是挺多的。
我个人的看法跟汪劼有一点像,我比较推崇你当下做什么事儿,就全力以赴地把这事做好,有时候别想太多。当然我不是一个能看得很远的人,我的博导就是那种18岁可以看到80岁的人,特别牛,我觉得我学不来,基因里就没这个能力(笑)。
但我读博的时候我也挺享受读博,喜欢做实验。现在我做编辑工作用到的很多能力,其实是那个时候积累的,虽然我并不是特地为了做编辑而积累的。我认为你但凡做每件事情都全力以赴,就一定能学到一些东西,将来这些东西会用得上。虽然我看不了那么远,但是我自己回头看,我学到的经验都用上了。
问:颜宁老师放弃国外优厚的条件,选择回国创办SMART,希望能取得什么样的成功?以及您对未来青年职业科学家有什么建议?
颜宁:
谢谢这位同学给我这个机会,给SMART做广告。
首先,我不太赞同“放弃国外优厚的条件”这个说法。什么叫优厚?论自然环境、生活环境,我是挺喜欢普林斯顿。我不需要很奢侈的生活,普林斯顿安静的田园风光是我心里全世界最好的地方。但是要说北京这种热闹劲,半夜两点随时叫外卖,普林斯顿就做不到,每个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
所以谈不上什么放弃不放弃。从发展上来说,现在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年代,我在普林斯顿和在清华受到的支持都是差不多的,我在清华没为经费发过愁,我到普林斯顿也没为经费发过愁,可能有点不珍惜吧(笑),也没有觉得是放弃什么。
对我来说,就是不断地去圆梦。我去普林斯顿做教授,当时他们给我开的条件比我预想的都好,Start-up过去五年了还剩很多。但就算刚开始给我的经费很少,我也是会去的,因为在普林斯顿做教授是我的梦想,圆梦比什么都重要。
同样,现在我看重深圳,可能就是因为它虽然经济特别发达,但是缺少研究型的大学,历史上是以本科教育为主。这么大的经济体,在源头创新方面,基础科研、应用类转化类科研是不够的,还有非常广阔的前景。一个人这得是多么幸运,有这么一个机会,能在它的发展过程中起到一个比较重要的作用。虽然我并不见得是最佳的人选,但是深圳既然选中了我,我就全力以赴。
我过去受到的经费支持都是以人为本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没完没了地申请项目经费,这是我心里最佳的支持科研的模式。我想复制这个模式,在SMART探索这个机制,提供稳定的支持,是“competitive renewal”。这个环境最重要的是能激发人的内在驱动力,无论是年轻的、还是资深的科研人员,都不用觉得我做这个东西是为了跟我的房子、工资挂钩。
问:请问颜宁老师,博士毕业之后是做博后,还是去学校做讲师、助研,该怎样选择?如果做博后,应该怎么选择课题组?现在国内的科研条件越来越好了,出国做博后是否必要?想要以后做好的科研,是否一定要有出国经历?
颜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去走,你与其问我,不如问一问你自己到底最想要什么。刚才直播平台里正好也有人让我对青年科学家说一句话,我就把这个问题一并回答了。
如果让我说一句话,就是你尽最大努力,此生无憾。这句话说着好像挺虚的,但事实上我一直在强调人就这一辈子,你别管别人怎么活,你自己想要什么是最重要的。我同意家颖说的“看不到五年之后”,我也有一句话叫做“计划跟不上变化”。有些时候,我自己有点“人生得意须放歌”那股劲,因为我喜欢的就是李白、苏东坡,都是有点豪气的。我就是在往前闯,走错了摔个跟头爬起来再接着走。
至于到底要不要出国,从我个人的角度,我现在回国了,我自然希望好的博士能留在国内,因为我们现在国内招不到好的博士后。我在普林斯顿一个甜蜜的“苦恼”的就是博士后们都很能干,好像我都没啥用了,所以大家会看到我给出了很多corresponding author。大家要自信,你做得很好的时候,你的能力其实都可能超过你的导师了。
我当时为什么出国?我就觉得世界这么大,想出去看看,就这么简单。而有的人可能有其他顾虑,比如需要照顾家人等等,每个人都要根据自己的情况做决定。
总体来说,你有这么一段经历,去国外不是作为游客,而是在那儿生活、工作、学习一段时间,去体会不同的实验室文化、科研文化,总归是好事。不过话说回来,你一定要具体分析你选的实验室,你选的导师是什么科研水平,而不是要根据中国还是外国、清华还是哈佛来做选择。总之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
问:我是一名博士后,但是对自己未来的产出也不是特别有信心了,我现在也有一定年龄了,可是我又很喜欢科研工作,我是不是依然有机会能够考虑做科学编辑这个职业?如果想要做学术编辑,特别是像您二位一样成为顶刊的编辑,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是我应该立刻就去做的吗?
汪劼:
简单的答案是:当然可以。
马丽佳:
汪劼:
谭家颖:
我认为在任何一个行当,要做得好都很难。我很反感一种论调——“failed scientists go to be editors”——我不同意,我不认选择了一条不同的路是一种失败。但我确实曾经做过很强的心理斗争,在我决定是不是要在美国做博后的时候,我一直在问我自己“我是不是逃兵,是不是该鄙视自己”。那时我还没进Cell。
所以我其实想对这位博后说,你首先要考虑的是信心的问题。这比你决定下一步去什么行业更重要。因为每个行业都有挑战,不管是顶刊还是其他刊,都会有自己的难处。
问:想问刘总,作为一个总是在开辟新战场的连续创业者,您是否经常要面对各种教育背景、性格特质的人?在团队组织和社交方面,您有没有一些女性视角的心得可以分享给大家?谢谢。
刘毓文: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但是我跟颜宁一样,特别反感人家说什么美女科学家、美女CEO,我不喜欢强调这些东西。
其实我身上有一种老母鸡的心态,不会任别人自生自灭。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但你一提到“女性视角”,我就立马想到老母鸡的形象,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要么喊成老母鸡,要么喊成幼儿园园长,总之从2005年开始,我就和名校毕业、履历光鲜但是没有创过业的人打交道,一路陪伴他们成长到今天。
问:在您孩子年幼的时候,您是否也曾为不能时时陪伴左右而焦虑过?您能不能给年轻女孩和年轻妈妈们一些建议,如何处理这些焦虑?
刘毓文:
我觉得会焦虑的人,什么事都焦虑;不会焦虑的,这些事也都不会焦虑。
我女儿从四岁开始,我工作就非常忙,基本管不了她。结果她现在挺好,大四了,开悟了,知道应该好好学习了。我问她,如果从头再来,要不要你小时候我多管你一点、多花一点时间?她说不要,我要有一个快乐的童年。我给了她选择,她可以这样、可以那样,当然她选择了以后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
有些人焦虑可能是本性,有竞争心、攀比心,一直比较优秀,恨不得哪一件事情都优秀,最好自己的小孩智商跟自己一样甚至更高,自律性跟自己也能匹配。发现小孩天生原来不是这样的,就容易焦虑,就要花时间把孩子弄成你希望看到的样子。
一方面,你在跟孩子相处过程中,你觉得什么才是他/她最需要的?我觉得基本的养育部分,现在的社会配套是齐全的。我女儿小时候周末有一个课,连我的中学同学都帮我接送过。在另一半、所有的老人都刚好没时间的时候,我也是能找到人来帮忙,所以时间上的分工配合不成问题。
管理学上有一个理论,如果公司新出来一个任务,是应该分配给那个相对比较闲的人还是相对比较忙的?一般来说,是给那个比较忙的,因为他有效率,他更知道怎样同时操作多个任务,怎样给事情排优先级,他的逻辑和能力会更强。我的意思是,你多一件事,未必需要多花同等的时间。我会管理自己的时间,我看重职业带给我的回报,不会为了孩子完全牺牲自己。
问:您曾经提到过您创立薄荷天使基金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陪孩子出国读高中,在这个时间点上您怎么考量自己的事业发展方向和家庭规划?
刘毓文:
我辞职不是为了陪孩子。是我女儿自己决定去美国了,我前面那份工作在国有企业,不能随便请假,不能随便出国,这时我决定必须要取舍了,我不能只有工作,没有家。
问:我们该如何面对peer pressure?比如,我的同学都到西湖大学当PI了、又发CNS了、或者是创业成功身价多少多少了,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我该如何面对?
颜宁:
我先来,我对不起大家,给了太多人peer pressure,但当年胡敏给了我太多的peer pressure(笑)!我开玩笑的。
谭家颖:
压力是存在,但同时也是自找的。总有比你高的人,如果你一直去比,是一定有压力的。但你要读懂你自己,我个人的习惯就是跟自己比。你始终要知道“什么事情让你觉得值得”,然后你在这个过程中所得到的乐趣,你没事偷着乐,这是你自个儿的,别人抢不走。
汪劼:
刘毓文:
我觉得peer pressure是只有学霸才有的烦恼,就是从小都是前三名,第三名老看第一名,“永远第一名,哎呀,又来了”,其他人,就得摆正心态。
颜宁:
毓文说得太对了!我们做基础研究,当然希望成果是发表在最高的、最有影响力的期刊上面,但是千万不要演变成“为了发而发”。大家做科研选择什么样的问题?各位PI们,各位Postdoc们和学生们,请你问一下多少问题是你从你祖师爷那儿遗留下来的,别人做这个,你跟着往下做,做成了添砖加瓦。而你真正地到医院里面去,到大自然里面去,会发现有多少好玩的问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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