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希尼的“挖掘”美学
文 | 孙康宜
诺贝尔奖评选委员会公布哈佛大学教授谢默斯·希尼为文学奖得主的时候,他本人正在希腊旅行,未能及时听到好消息。(诗人希尼已于二〇一三年八月去世,享年七十四岁。)这位早已闻名西方文坛的爱尔兰诗人一定没有预料到一个有趣的巧合:当他好运到来之际,也正是他在古典诗人荷马出生地“寻根”之时。原来希尼的希腊之行是考古之游,专门为寻找发掘古希腊的文化遗迹而去的。这次没想到他挖掘到一个“桂冠诗人”的头衔,正式成为荷马传统的文化继承人。
寻找自我的深井:诗
对希尼来说,诗人本来就是挖掘者,一个不断去发现个人与“文化记忆”的诗人。在《我个人的赫利孔》一诗中,希尼特别强调他从小就对地下的黑暗感到无限的好奇——赫利孔原指古希腊的圣山,是阿波罗太阳神与九女神所居之山,也是诗思之源泉。但现在希尼创造了自己的“赫利孔”,因为他的灵感不从山上来,而从地下来。自打孩童时代起,他就对井的深处有所迷恋:他常趴在地上,顺着井上的打水机往下望,希望能看到地下的最深处,也就是他所说的“深到看不见光线之处”。但现在诗人已发现一个属于自我的深井,那就是诗:
如今若再去窥探那根源
若再去玩弄地下黏土
将有损成人的尊严
于是我写诗按律
为了看见我自己
与黑暗共鸣
在农村长大的希尼常把诗人比成农夫,因为二者都爱惜土地,都对发掘感到兴趣。在《挖掘》一诗中,他把自己写作用的“大肚子笔”比成父亲种田所用的锄头。父亲用锄头翻土,使他联想到祖父也曾如此亲近土地,也曾洞悉泥土的风味。不论是农夫或是诗人,他们都在挖掘久被遗忘的历史与人间秘密,他们都在经验的过程中企图改善自己的工作技巧。于是诗人的结论是:
在手指与拇指间
我握着这支大肚子笔杆
我要用它来挖掘
但要挖掘什么呢?如果说,可以挖掘的工具(打水机,锄头,笔杆)代表男性的精力,其挖掘的对象则代表女性的秘密。于是在一连串的诗中,希尼把富有女性特质的潮湿阴暗地比成人类历史的储藏室。所谓历史就是过去的痕迹与死亡的永恒纪念,而对希尼来说,最富有个人意义的隐喻则莫过于北爱尔兰的“沼泽地”——那里长年累月深埋着战场上丧生者的尸体,一层层的黑泥包裹着人间悲剧的灵魂,而沼泽的中心有个无底洞。身为爱尔兰人,希尼对自己同胞之间的长年战争与厮杀感到痛心,他不但要为死者哀悼,也要将那血的痕迹显露给世人看。在《暴露》一诗中,他以同情的口吻述说着那个民族悲剧。最感到无可奈何的是,当他听到爱尔兰妇女的哭泣声时,他只能哑口无言地做个历史见证人,但无法也不便以实际行动来参与。其伤心处令人想起《楚辞》中的《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可以说,希尼那本轰动一时的诗集《苦路岛》就是给爱尔兰人招魂的民族史诗。诗人以但丁《神曲》的格式来招回许多死人的幽灵,其中一位就是充当“精神向导”的作家乔伊斯。在这个“超现实”的旅游终点,乔伊斯给人的劝告是:把写诗作为导航的罗盘针,让它从黑暗的大海中带来光明。事实上,人生在世就是不断由黑暗的世界进到光明境界的经验。
挖掘者的矛盾
黑暗代表未知与神秘,它基本上是女性的。光明则象征着肯定与澄清,它是男性的。这两种相对的因素正是希尼诗中的两大特质。在他的文学评论集《全神贯注》中,他就曾经说过:“对我来说,爱尔兰的题材代表女性的成分,英国文学给我的滋养则代表男性的元素。”这种基本矛盾的结合不断给他探索人生的勇气。关于这一点,他承认有很大程度受到《日瓦戈医生》作者帕斯捷尔纳克(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影响,因为那位伟大的俄国作家自始至终保有一种“矛盾”的特质,既创造抒情的神秘意味,也写出震撼人心的政治小说。
希尼认为书的终极目标就是和平,而和平就是爱的表现,也是人类的真正救赎。在他的诗集《观物》中,和平与爱成了一体的两面,其中一首短诗把爱与和平比成一种解冻的经验:
在睡梦的沙堆中我遇见了你
看见你被雪埋到了腰间
你伸出两臂,当我到来时
像水一般,在解冻的梦中
在此,代表女性的水成了人间之爱的媒介。水是神秘的、富有冲击性的,是从地下深处涌出的生命火花。在《爱伦岛上的情人》一诗中,我们看见永恒而多情的海浪日日向海岛示爱,而终于获得被爱的喜悦。爱既是复杂的也是简单的,它像流水一般暧昧、一般清澈。诗人好像在说,要学习流水的爱与宽容,不要学习具有破坏性的激流瀑布。
有人因此以为,就因为希尼主张和平,他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为了呼应爱尔兰内战结束的“政治”意义。
写诗就如钓鱼
但我认为,希尼得奖确是实至名归。多年来他一直都是英诗读者最喜欢的诗人,他的诗既受普通读者的欢迎,也得到学界同行的肯定。重要的是,他是真正的诗杰,他的语言运用圆美,流转自如。他曾把写诗比作钓鱼,他说:“诗人把经验之饵投入语言的大海中,他必须耐心等待,静候时机来临才能把诗语钓上来。”这正与庄子的“得鱼忘筌”理论相反:庄子把鱼竿(筌)比成语言,把鱼看成语言背后的含义,因为他基本上是个哲学家,重意不重言,一旦得其意义,就可放弃语言。但希尼是个诗人,其目标是以美好的诗语表现人生经验,所以他所要钓的鱼是语言,而经验的意义只是鱼竿。
在学诗的过程中,希尼一直奉叶芝为模范大师。叶芝是第一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爱尔兰诗人(一九二三年),希尼正是第二位。所以希尼已名正言顺地做了叶芝的接班人。最有趣的巧合是,叶慈曾于一九三八年劝勉国人道:“爱尔兰诗人啊,你们应当好好学习你们的作诗技巧。”而次年一九三九年正是诗人希尼出生之年。希尼之所以年纪轻轻就已达到炉火纯青的诗境,乃是因为他不断地向“诗的海底”深处挖掘。他总是努力挖掘下去,一直挖到原始的生命之根。
|选自《细读的乐趣》,[美]孙康宜 著,译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