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的音乐，温暖的灯光，逼仄而又摆满物品的书架中间摆着的一面镜子，三张亚裔的面孔，在镜子所反射出的镜像里表演着赞叹和幸福，母亲用手捂上女儿的嘴，提示她说该说的话或者在该说的时候再说话……这就是《瞬息全宇宙》的开始。不得不说，关家永是懂《红楼梦》的，不然他不会让母亲和女儿幻化成在荒蛮之地的两块石头，也不会在全片的开始就明确地用“水中月镜中花”来表现一种幻象。下一秒，当镜子变成镜头，深入到这个移民家庭其实也是每一个需要处理亲密关系的家庭的内部，镜花水月的幻象立刻就被戳破了。

一张摆满了收据、资料、文件、书籍或者不知道是什么的大桌子，坚毅的东亚母亲Everlin带着惯常的坚决的舍我其谁的姿态端坐在以这张桌子为主体的一片狼藉之中，身后同样是一片狼藉，看似有序的家具，但却杂乱无章地堆着洗衣店的衣服、各种置物收纳盒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杯杯盏盏等等，日常生活的美感和一点点秩序，不那么显眼地隐蔽在画面的背景处。Everlin左侧背景处的镜子折射出家庭的照片，左后方的墙壁上挂着的镜子折射出窗户外的一片蓝天和窗台上的一小片绿植，随着镜头推进，镜子中的家庭照片逐渐消失，丈夫威猛的脸进入了这面小镜子，墙壁上的那片蓝天也渐次消失，整部影片几乎没有室外较为广阔的景色，似乎也看不到什么天光，镜头里呈现的只剩下一片混沌。

/《瞬息全宇宙》剧照

混乱无序的生活、风雨飘摇的婚姻关系、即将崩塌的母女缘分，试图在父亲面前成为完美女儿的执拗，以及那个在内心深处不断压抑而又不断涌现的“自我”的可能性，就这样赤裸裸地摆在我们面前。创作者无疑具有强大的叙事能力，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寥寥两个镜头，整部影片的气氛和氛围已定，而这样精彩的开篇，在我的观影视野里，同样精彩的，只有李安的《饮食男女》。

除了镜子构成的镜像，画面里同样不能忽略的是Everlin左后上方的屏幕，这是一个同时呈现出九个不同空间但同一时间的监视器系统，不妨将画面静止下来，然后拉近去看，可以辨认出，监控画面的第一排和第二排是洗衣房不同角度和景别的画面，最后一排则是洗衣房户外门口以及停车场的场景，在之后Everlin在各个平行宇宙中的迁跃中，她分别是现实生活中的自己、阿尔法星的出色科学家Everlin，动作电影明星，有着高超技艺的厨师、长着香肠手的Everlin、孤独星球上的石头、唱戏的女子、路边的人、被驯化的人、等等，九种身份与监视器的九个画面相呼应，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中国文化中以九为多的表达惯例，在画面中共存、虚化、分裂成多个或者成千上万个，主体的抹杀，自我的湮灭和失焦是影片的叙事前提。

/《瞬息全宇宙》中Everlin的多重身份

之后监控画面确实起到了叙事作用，很快我们可以看到，在生活中唯唯诺诺，说气话来拿腔拿调甚至有些女性化的丈夫威猛，在监视器画面里一路闪转腾挪，已然化身为阿尔法星球的那个阿尔法威猛了。洗衣店的电视机同样是一种镜像，这里正在播放王子与公主的浓情蜜意，Everlin驻足于此，在一地鸡毛的生活中短暂地放飞了自己的遐想，这可能就是all at once 的那个瞬息，生命中疏忽而至同时也倏忽而逝的那个有意义的瞬间。

《瞬息全宇宙》的导演虽是一东一西的组合，但却深谙中国传统美学中混沌美学的核心。作为混沌的化身的女儿，是多元宇宙中的恶魔，但同时也是Everlin要拯救的对象。混沌没有动机，也没有欲望，可以建造，也可以毁灭，可以生成，也可以吞噬，可以无穷广大，也可以极致细微，可以极致决绝地要被吞噬，也可以因为母亲迟到的理解而重新燃起希望，影片就在对混沌的生成、恐惧、献祭和救赎中不断推进，“Nothing Matters”是对混沌无限性、无规定性的美的理解，正如《庄子﹒应帝王第七》的那个寓言，“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尊重不可知，接受虚无，在瞬息的心斋和坐忘中发现意义，这让《瞬息全宇宙》超越了类型上的杂糅带来的混沌的形式美学的特点，也超越了好莱坞惯常的剧情片带来的嬉笑怒骂的再现景观，而直指一种电影的寓言性。

/《瞬息全宇宙》剧照

进入不同的平行宇宙，除了空间上的迁移外，不同宇宙的最明确的表征就是Everlin的换装以及电影这一媒介对幻想中的宇宙的造物。因为影片充满了杂糅的混沌美学的气质，在其中表达不同宇宙之间的边界感也变得相当重要。日常在现实生活中的Everlin穿着朴素的衣衫，穿着最不起眼的廉价运动鞋，被各种语言包围，她和丈夫说着国语和洋泾浜英语，和阿爸则用粤语交流，和女儿的沟通虽然用英语，但两人显然无法用语言来拉近彼此的距离，和自己的主顾们说着流利的英语，但在代表了国家力量的美国白人眼中，她的英语并不足以恰切并且圆满地完成沟通。在Everlin的换装中，语言的切换也是边界的标杆。电梯里Everlin扫描了自己截至目前的人生：成为父亲的女儿，成为丈夫的妻子，成为女儿的妈妈，但唯独没有自己，这个自己，可能就像报税单里所解释的，是个歌手、小说家、老师、歌唱教练。当Everlin按下那个耳朵上的迁跃装置的绿色按钮，她在影像上分裂成了多个自己，也第一次来到了可以完成另一个人生轨迹的另一个宇宙。

/《瞬息全宇宙》中的Everlin

在宇宙的起点阿尔法宇宙中，Everlin是个伟大的女人。“你在研究如何证明其他平行宇宙的存在时，发现了一种方法，可以将你的意识临时连接到另一个宇宙中的另一个你身上，获得他们所有的记忆、技能甚至是情绪”，这个发明了“多域跃迁”的科学家有一张可见的照片的形象被悬挂在墙上：知性的妆容、代表着知识的获得者和支配者的黑框眼镜，坚毅锐利的目光，还有睥睨一切的女科学家的笑容，这就是Everlin在阿尔法宇宙的换装。

“功夫不只是打斗，饼干也可以是功夫”，Everlin成为动作明星的换装与演员杨紫琼的切身经验最为契合，在影片《全家·福》盛大的首映现场，珠光宝气的大明星Everlin，身体被包裹在美丽性感的礼服中，身怀绝技，在电影中扮演打女、女侠、女英雄，几乎无所不能，只是在情感上有些小小遗憾的Everlin，双手极其有力量，身体几乎无所不能，从而生活也似乎完全由自己把握。但换装为女明星又如何，还不是要被凝视，被物化，也一样会有遗憾，害怕感情的束缚，永远也不敢迈出自我选择的那一步。

/《瞬息全宇宙》中的大明星Everlin

在一个所有人的手指头都是香肠的宇宙里，影片特别地致敬了库布里克《2001太空漫游》中对于人类起源的史诗段落，极具美感地说明了有着香肠手的猿人如何以适者生存的进化论淘汰了在猿人相互搏杀中因为没有香肠手而被杀死从而被自然界淘汰的那些猿人。也正是在这个段落，宇宙的大恶魔女儿乔伊拨动了手无缚鸡之力的Everlin的手指，让她看到了多元宇宙的终极造物：一个把万事万物都聚合在一起的贝果，所有的希望和梦想，代表着各种情绪的或者根本毫无意义的万事万物，这些物品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把所有的事物聚合起来，并且一股脑儿地倾倒在一个有限的贝果上的时候，贝果就会崩塌，也只有完全地失望和彻底的放弃才能释放因为自己一事无成而感受到的所有痛苦和内疚。贝果，一个四周闪耀着光亮，而自身却阴郁无比的贝果，旋转着，闪耀着，由远及近，山呼海啸地转动，并会将一切吞噬，摧毁。

/《瞬息全宇宙》中的香肠宇宙

Everlin的换装多数情况下只是要获得一种技能。作为singer的Everlin穿着戏服，却唱着山歌，这也是能获得超强的呼吸能力而对抗当时险境的选择，一会儿她又换装成路边变着花样耍着广告牌的路边人，从而也让自己另一个宇宙中自己手中的盾牌耍得花样百出。换装成顶级厨师，可以让她在对付小狗时游刃有余。和女儿之间的对决，她们时而是冷兵器时代的中国武者，时而是囚犯和狱警，时而是二维世界的平面动画，时而是两个悬挂着的布偶，时而是终极造物里的神和要匍匐在神的面前，面对贝果所代表的事物的本质的人。

圣殿是影片的终极造景，贝果是影片的终极造物，在这个圣殿所代表的终极造物里，Everlin围着头巾，穿着长袍，如同一个信仰者或者准备匍匐在信仰面前的人，准备着一种对终极造物的献祭。正是在终极造物贝果的面前，穿着长袍的Everlin好像才看到了那个赤身裸体的本真和最纯粹的灵魂，于是她抛弃了东亚母亲所特有的紧张、焦虑、自我期待、迷失，在自我期待和迷失之间的自我消耗，去掉了所有的伪饰而选择面对自己的本体，也和女儿一样，用一切都无所谓，只有瞬息才有意义来重新找回自己。接受现实、勇敢放弃自己所不满意的婚姻和情感状态，反抗父亲的霸权和期待对自己长久以来的压迫，和香肠人世界的女友分道扬镳，和遗憾的爱情勇敢告别，对报税的官员勇敢表达自己的反抗，然后成为了蛮荒世界的一颗石头。万物之始，鸿蒙之初，那个愚蠢，微弱、渺小，不值一提的石头。

/《瞬息全宇宙》中的圣殿

为什么是石头，在西方文化中，石头和人类心灵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一些共性，例如荣格经常把石头或者水晶当作自性的象征物，而荣格所谓的自性，就是个人心灵中的完整人格，也是个人心灵中最核心的部分，寻找自性就是找到真实的自己并与之整合，从石头作为自性的象征这一意义上便很容易理解为什么Everlin和女儿会成为石头而非其他。而生长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我们，对Everlin母女成为石头而并不是其他的什么更容易理解，大禹从石头中诞生，孙悟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贾宝玉更是女娲炼石补天所抛弃的一块顽石。生于天地玄黄之外，经过地水火风，最纯粹，最原始，与人们心灵内在最原始的核心本质紧密相连，作为自性的造物，石头在《瞬息全宇宙》中完成了非常重要的寓言叙事，也让蛮荒之中大地一片沉默的两块石头的无聊对话，成为了影片最具电影史意义的段落。

正如朗西埃所说：“不要再现，而应寓言化……”。镜子、镜像、屏幕以及Google Eye等媒介装置，以及影片对石头、贝果、多元宇宙、圣殿等的造景和造物，都可以看作这部电影通向寓言的媒介。指向电影的寓言性，进而成为寓言，这也许是奥斯卡除了族裔、性别等因素，而从电影的本质上青睐《瞬息全宇宙》的原因。

/石头在《瞬息全宇宙》中完成了非常重要的寓言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