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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Kindle杂志公社收集编辑:度公子
作者:度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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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网友的一则评论让我震了个大惊:
关注热搜的都知道,这说的是日本学者上野千鹤子和三位北大女生的对谈。尽管,公众的愤怒可以理解,从思想交锋的角度看,这的确是一次失败的对话(至于营销的角度,那是另一回事了)。舆论的谩骂和嘲讽,已经迫使up主把视频给删了,我们就不再加上一嘴了,网暴比鬼还可怕啊~但更可怕的是什么呢,这明明是一场关于「女性主义」的对谈,但铺天盖地的弹幕却透着浓浓的厌女情绪:有些厌女情绪一眼就能识别,有些却是深层的、刻画在潜意识里的,正如上野教授在《厌女》里的一段话:「在性别二元制的性别秩序里,深植于核心位置的,便是厌女症。在这个秩序之下,无论男人女人,无人能逃离厌女症的笼罩。厌女症弥漫在这个秩序体制之中,如同物体的重力一般,因为太理所当然而使人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谁敢说,嘲讽北大女生的键盘侠们,就一定比她们高明多少呢?正因为如此,相较于北大女生具体说了什么,公众被此事激发出来的态度,才是更值得探讨的。它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了,女性崛起绝不是喊两句口号的问题,前方的路何止荆棘遍地。借此契机,我们聊一聊「上野千鹤子,是如何成为‘上野千鹤子’的」。「我成为女权主义者,是因为私愤」,上野从不避讳自己从事女性主义研究的初衷。她的私愤,源于家庭,一个在外人看来,足够令人羡慕的家庭。1948年,上野出生在日本富山县,父亲是收入颇高的内科医生,母亲是传统的日本女人,他们自由恋爱,终成眷属。父亲很宠上野,他会对儿子们严加管教,对上野却从不苛责,任她玩玩闹闹,自由生长。那时候的女孩很少接受高等教育,但父亲并不干涉女儿求学,所以当18岁的上野考上了京都大学时,她的入学很顺利。但颇受偏爱的上野打小就意识到,父亲所谓的「偏爱」,只是因为对她毫无期待。想玩闹就玩闹,想上学就上学,反正你长大后总是要嫁人的。这份溺爱是对待宠物式的,既是宠物,主人的某些领地就不可随意踏入。上野要独自去东京,父亲脱口而出:“东京不是女孩子一个人该去闯荡的地方。”为什么女孩不能自己驾驶,为什么东京不该让女孩去闯荡,为什么女孩总是处在被保护的位置,他视一切规矩为「理所当然」。妻子跟绝大多数女性一样,是全职主妇。在当时的日本,相夫教子的女性才会受到社会的褒奖,女性出来工作是丢人的,是被认为活得凄惨的。所以母亲尽管为家庭付出了相当的劳动,但父亲从未说一句「谢谢」,甚至在他看来,妻子应该更努力才是,因为他给了她「荣耀」。但在上野看来,母亲是不幸的,她除了在孩子面前抱怨「我嫁错人了」、「我不离婚,还不是因为你们」之外,她对自己的不幸毫无还手之力。母亲的处境,让上野愧疚又绝望:「如果这就是成年女性的人生,我说什么都不要走这样的路,母亲就这样成了我的反面教材。」可是,她能做什么呢?她只能厌恶自己身为女性这件事。在整个青春期里,上野都无法接受自己是个女孩,她把自己打扮成假小子,整天跟男孩子们一起玩,拒绝加入女孩子的群体。仿佛这样,自己就能成为一个「名誉男性」。当一位女性对自己的群体避之不及,没有比这更明白易懂的厌女症了。所以当上野无数次被问道「你厌不厌女」时,她总会回答:“Yes,如果不厌女的话,我便没有理由成为女性主义者。”波伏娃有句话被广泛引用:“女人,不是生而为女人的,是被变成女人的。”在父权制社会里,厌女的心理总是由父亲塑造,再由母亲传给女儿,当厌女几乎已经刻在基因里,一个人便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厌女症的世界。除非,你有超越常人的认知,和不怕与世界对抗的勇气。为了逃离父母,上野执意去京都读大学,此举无异于向父母宣告:逃离了父亲之后,上野才发现,「父亲」是逃不出去的。上野的大学时代,正值日本学生运动最为激烈的时期,她亦加入了运动队伍中,与男生们共同奋斗。女生无法像男生那样一腔热血地呼喊正义,她们只能扮演辅助的角色,给男生打打下手,提供提供慰藉,包括性服务。你看,一群把「自由平等」整天挂在嘴上的群体,都在对身边的另一个群体制造着不自由和不平等,这多令人愤怒。那段日子,上野总在思考:「世界变成这样是谁的问题呢?是谁在高层决定着事务呢?」大学毕业后,上野抱着高学历出去找工作,然而,遍地都是「只招男性」的信息。投递了23次申请之后,她才得到了平安女子学院短期大学的聘用。在这个过程中,她目睹了无数的职场歧视、性骚扰和在职女性的回归家庭。种种不公,令上野愤怒不已,她说:“我脑子里有一份长长的名单,记录了‘什么时候哪个混蛋对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而我心里则充满了‘不可原谅’的情绪。”在对女孩子的教育里,愤怒是不被允许的,但上野视隐忍为狗屁,她不仅会表达愤怒,还会大声地、高调地、理直气壮地表达。“有些事情就算说出来也很难改变,如果不说就更不会改变了。”2019年,上野在东京大学的入学典礼上发表祝辞,说是「祝辞」,其实更像是对大学现状的公开处刑。「隔壁医科大学被爆出在入学考试中歧视女生,因为校方默认女性在毕业后会生育并抚养孩子,逐渐离开医疗行业.....而咱们学校也不咋地,常年女生录取率不超过20%,今年仅为18.1%」。她揭露自己学校的丑闻:
“咱们学校还发生过一起,5名男生集体性侵另一所私立大学女学生的事件。审讯过程中,一名施暴男生竟然说,性侵她是因为她脑子笨。”“‘可爱’究竟是什么样的价值呢?这意味着容易驾驭,容易操纵,容易控制,跟尊重沾不上边。”“即使是像东大这样优秀的教育机构,平等也仅仅是表象。”“你们应该都是抱着‘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的信念来到这里的,但今后等待着你们的,将是‘即便努力也不一定会有公平回报’的社会。”既无法消音,也无法打码,上野的这番言论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但明摆的事实是,当上野站在演讲台上时,后面的教授清一色男性。这一年的上野,71岁了,面对什么样的攻击都见怪不怪了,在很多场合,她甚至介绍自己:“我就是臭名昭著的女权主义者和活动家上野千鹤子。”但,正是因为「臭名昭著」,她才成为了「上野千鹤子」,不是吗?在这次网络对谈中,北大女生问了上野一个问题,被喷到头臭:「您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没有成家的打算,缘起是因为被男性伤害过吗,还是原生家庭的影响?」这个问题很不「北大」,但我反而觉得,它是有意义的。它暗含了这么一个意思:我们设定了女性结婚是正常状态,你不结婚,往往是遭遇了XXXX打击或厄运,从此走向了非正常状态。反过来,如果你没有遭遇XXXX,那应该是会接受婚姻的。这就是她们为啥被骂娇妻和婚女的原因,这个问题完全符合父权制框架的期待,而女性主义试图推翻的,恰恰是这个框架。所以,上野回答:“我只是对婚姻这个东西不感兴趣,男人我还是喜欢的。”上野的姿态是,我既不抗拒婚姻,也不厌男,我只是主动地不选择婚姻而已。对于大众而言,这个问题的意义在于,它暴露了女性普遍存在的两大问题。一是用根深蒂固的男性视角讨论女性主义;二是非常擅长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前者讨论来讨论去,只会夯实了自己作为「父权制代理人」的角色;后者会把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强加到自己身上,而对更大的社会结构性问题视而不见。这个社会若只是男人厌女,反而没那么复杂,最糟糕的是女人也厌女。在从事主妇研究时,上野引入了「无偿劳动」的概念,用她自己的调侃来说就是:女人在自己家带孩子、照顾老人都是白干活,但去别人家照顾别人家的孩子,照顾别人的老人就能赚钱,那我建议她们互相去对方家里干活,这样大家都能拿到报酬了。女性明明付出了劳动,但既没有报酬,也不被看见和体谅,若男女互换位置,男人答应吗?
但在上野提出这个问题时,对她猛烈抨击的,绝大多数都是家庭主妇。这是女人的天职,是出于爱的动机,怎么能用金钱来衡量呢?
在不结婚的问题上,上野也经历过母亲的催婚,无理要挟、道德绑架,什么招都使过。母亲明明是在男权的压制下,苟延残喘过了一辈子的女性,但她依然乐于做男权的代理人。那所谓的「智识女性」是否就能绕过这个坑呢?正如北大女生所问的「学习了女性主义之后,是不是再也不会受到伤害?」其次,自从女性主义这股风刮起来,鄙视链这个东西就诞生了。有钱、有才、有颜又独立的女性,稳稳地处在鄙视链顶端,生了几个娃的全职主妇,就很容易被同性鄙视,如果你又穷又灰头土脸,还被家暴,那你的处境就更惨,哪怕是别人对你的同情中,也夹杂着「活该」的指责。所以女性主义绝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对待的词,更不是「智识女性」拿来标榜自己的标签。究竟该如何对待女性主义?究竟女性该如何对待自己?上野有两句话让我动容。「我不会使用男女平等这个词,我很清楚,我追求的不是平等,而是自由。」「女性主义,不是让女人活得像男人,不是让弱者变身为强者,而是要创造一个能够让弱者也得到尊重的社会。」这个世界近乎乌托邦了,从北大女生这件事来看,千里之行,还未下足。在纪录片《上野千鹤子的最后一课》的片头,设置了一个问题:上野毫不犹豫地回答:即使这个世界只剩下最后一天的时间,她依然毫不犹豫地站在女性群体的身边,去为她们发声。退休之后,上野依然忙碌,除了每年做100场演讲之外,还会给予弱势群体很多实实在在的帮助。她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超自然力量,只相信「人类社会的事,可以靠人自己去解决」。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人、甚至几代人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总有一天,当我把这个社会交给年轻一代时,不用说「变成这样,我们很抱歉」。最令上野欣慰的是,在40多岁时,钢板一样大男子主义的父亲终于对她说:本文经授权转载自一日一度(ID:yryd115)。关注一日一度,给生活留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