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朋友相约见面,我塞车迟到,朋友传讯说:“慢慢。”
这两年经常读到这两字,不止是客气,里面更有善良的体贴,彷佛担心对方心情焦虑,所以特地慰解,没关系的,不着急,慢慢前来,我也会慢慢守候。 读此二字,我常起另外两字:缓缓。比较文绉绉,却在客气和体贴以外,另有古典而浪漫的联想。
一千两百年前的吴越王钱镠,写信给回娘家的妻子,其中有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缓缓便是慢慢。丈夫对她说,山间路上的花儿已经绽放,春天来了,寒冬已过,你是时候步履轻盈地归来了吧?你回来,我在等着呢。
一归一候之间,丈夫心里其实有着深深浓浓的挂念,只不过不敢明言催促,免让对方感受压力。这是含蓄的情意,婉转的表白,妻子读到“缓缓”之语,心里想必涌起阵阵暖流,也许立即更改行程,整装归家,回去守候她的人的身边。
难怪清代文人王士祯感慨:“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二语艳称千古。”这里的艳,并非俗艳,更非香艳,而是情思浓艳的艳,浓得化不开,艳得迷人醉人。也难怪吴越民间把这九个字改编成歌谣《陌上花》(我倒好奇为什么夫妻的信笺内容会流出?),唱之传之。又难怪苏东坡游历杭州时听见歌谣,“听之凄然”,并且写了三首《陌上花》诗: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似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辇来。若为留得堂堂在,且更从教缓缓归。”
“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教缓缓妾还家。
郑培凯教授九月下旬在集古斋举行书法展和《此心安处》新书发布,他谦称只是“抄”苏东坡的诗句,其实,他是在轻浓笔墨里重新诠释苏东坡的豪情与婉语,钩挑撇捺之间,自有书法家的艺术心意和领受感怀。其中一幅作品以行楷直写了九个字:“陌上花开缓缓归。”
站于其前,我欣赏了一阵,干脆订下收藏,之后领回家里,挂在门前墙上。原先挂的是丰子恺的炭笔画,一位妇人携着一位幼童,皆是背影,有傍晚归家的温暖感觉,而如今用书法取代画作,感受相同,彷佛都是说着同样的事:回家就好,归来便好,心安为家,回家了,也就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