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牧

围棋棋盘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个点，其中360个点两两对应，唯独中心一点，独一无二，是为天元。天元看上去无上尊贵，实则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进，没有出路，退，无险可据。棋手赌胜，锱铢必较，执黑先手大有优势，势均力敌的棋手，基本上谁先手，谁就赢了。第一手下在这里，看上去气势逼人，其实是招废棋，等于把先手优势拱手相让。所以，断无开局就下在天元的道理。

嬴矩下了这么多年棋，还从来没有见过谁第一手下在天元的。他疑惑不解，抬头看魏子。魏子微微一笑，道：“没有见过，不代表不能这样下。”

嬴矩看魏子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心中暗道：莫非这是齐国新战法？他伸手拈起一枚白子，欲下又止，欲下又止，思虑再三，还是稳稳地放在了平?三三（左下三三位）。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听“啪”的一声，魏子第三手棋，下在去?三三（右上三三位）。嬴矩见了，心道，起手几步，各自下三三位，也是寻常招法，没什么稀奇。

第四手棋，嬴矩下在入?小目（右下小目位）。他放好棋子，正欲抬头看魏子。就听得“啪”的一声，魏子的第五手棋，放在了上?小目（右上小目位）。嬴矩心道：三三小目开局，也是寻常招法，不算什么。这个魏子，除了第一手天元突如其来之外，这两手棋尚算中规中矩。

嬴矩定了定神，第六手棋小目处大飞守角。他棋刚放好，就听得魏子的第七手棋，也是小目处大飞守角。嬴矩心中忽然升起想要爆锤魏子的念头，他强忍着，咬咬牙，故意将第八手棋，放在了平?星位（左下星位），心道，这手棋是臭棋，假若他也这样下，那么……

就听得“啪”一声，魏子的第九棋，下在去?星位（右上星位）。

嬴矩心中再无迟疑，他跳起身，指着魏子，大怒道：“你，是来羞辱我吗？”魏子抬起头，与嬴矩双目对视，微微一笑，道：“大人位高权重，我只不过是个门客。在大人的府邸，专门来取笑大人。我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嬴矩怒道：“第一手占天元，而后招招与我相同。下棋，哪里有这样下的！”

魏子道：“博弈之道，赢了就好。我这几手棋，哪一手是按规则不能走的？”

嬴矩一想，也对啊，魏子的棋，除了不合棋理之外，每一手都没有错。只是，他每手棋都比照着自己，亦步亦趋，一直走下去，必然落败，如此下去，有何意义？嬴矩忽然记起，此人是孟尝君的门客。难道是孟尝君知道自己在秦王面前说他的坏话，故意派人前来羞辱自己吗？如此欺人，真是岂有此理！想到此，嬴矩勃然大怒，便要掀了棋盘，叫人将此人痛打一顿，赶了出去。

却见魏子站了起来，表情肃然，对着自己长揖及地，诚恳道：“大人，我自幼喜好围棋，至今依然。可惜，同好者寡。无奈之下，常常自己和自己下。”嬴矩听了这几句话，大有同感，怒气顿然消失，神色平和下来。

魏子见状，心中稍安，继续道：“大人的棋力，当今天下，罕有敌手。我要胜过大人，必要出其不意。”

嬴矩听得高兴起来，缓缓坐了下来，看着魏子道：“出其不意，也不是这个样子啊。你每一手都跟着我走，处处受制于我，岂能取胜！”

魏子也坐下，看着棋盘，微笑道：“当然不可能一直跟着大人走，我在等机会。机会一到，自有奇兵大出，决胜天下。”

嬴矩忽然觉得魏子是同道中人，自己的怒气早就消失无踪，他端详着棋盘上的黑白数子，凝神道：“我排兵布阵，你照我的样，排同样的兵，布一样的阵，先机已失。越往后，你的胜算越渺茫。”

魏子沉吟道：“大人，这局棋。我斗胆想与大人赌斗一番。”

嬴矩道：“如何赌斗？”

魏子面色一肃，拱手道：“这局棋，如果我侥幸嬴得大人二三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嬴矩见魏子严肃，不由也端坐起来，道：“你说来听听？”

“请大人在秦王面前，为我家主公孟尝君，求个情。”

嬴矩心中一震，心道，孟尝君好手段，竟能探知是我在大王面前进言。所以才派出魏子，投我所好。只是，他并不知道，这是太后的意思，我不过是个传声筒罢了。他盯着魏子炯炯目光，又想，也罢，就与他赌一局，我未必就会输。他计较已定，道：“可是，倘若你输了呢？”

魏子干干脆脆地道：“我这颗项上人头，就归大人所有。”

嬴矩吓了一跳，这个赌局，魏子竟然以命来搏！他不由地瞪向魏子。

魏子继续道：“来之前，我已承诺我家主公。若我败了，我也没有脸回去。大人，这个赌注如何？”

嬴矩沉吟道：“好！难得你一片忠心。我答应你。不过，你要败了，我也不要你的脑袋，只需要你在这里，陪我下一年的棋。”

魏子道：“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请。”

魏子与嬴矩重整精神，端坐棋盘前，开始赌斗。

嬴矩走棋，每一手都要思虑再三再四，方才落子。魏子却甚是简单，只待嬴矩白子落下，他的黑子就紧跟着落下。嬴矩已知魏子的计划，有心设伏。几十手棋之后，棋盘之中，俨然两条黑白大龙对峙，整整齐齐。第六十二手棋，嬴矩落子，白龙已压黑龙一头。魏子若继续照样下，黑龙就将被白龙锁住，只能挣扎求生了。

嬴矩盯着棋盘，盘算着魏子应了这一步，他下手棋应当放在何处。不料，等了半天，也没有见黑棋落子。嬴矩很奇怪，他抬头看向魏子，却见魏子这次神情凝重，思索良久，方才落子：跳。

这手棋，魏子终于没有跟随嬴矩。嬴矩又兴奋又好奇，定睛看去，面色渐渐变了，魏子这一“跳”，让盘中本来落后一步的黑棋大龙，隐然与天元的黑子遥相呼应。原本孤零零天元黑子，此刻，俨然成了擎天玉柱、定海神针，熠熠生辉起来。只要黑棋大龙与天元会合，白棋的优势就荡然无存，白棋只能退守。退守，意味着认输；若进攻狙杀，则是孤注一掷，一着不慎，白棋势必全局崩溃。嬴矩没有想到，魏子开局一步闲棋，走至现在，竟然成了胜负手。

他盯着棋面，脑中飞速运转，计算着诸多可能。眼前黑白大龙，缠绕绞杀，杀声四起。无论白龙如何围剿黑龙，前方总有一柄黑剑，雷霆万钧、劈头盖脸而来……

嬴矩只觉心头一痛，眼前一黑，喉中一甜，一口鲜血，喷在了棋盘之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