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张梦，是在她的婚礼上。她穿着婚纱，头发半长不长，脖子上没挂相机，肚子却有点大。远远看见我，她局促地笑了起来，我远远地打个招呼，没有留下吃饭。现在想来，这可能是我做的最残忍的事。走出村子，背后的锣鼓声整齐堪比军乐团，走进村子的时候，我试图融入这一常见到不能再常见的场景，现在只能压低帽檐悻悻离开。这大概是张梦教给我的，又或许，是我没从她那里学到的？

一

张梦是我大学认识的第一个女生，我的舍友。毕业季，新人来旧人走，操场上混杂着早起的鸟儿和不舍的老人。一刀切的短发，方框眼镜，还有脖子上挂着的相机，那天的印象仅剩这些。她刚给一对情侣拍完合照，两人挽留她一起吃饭，接过几张纸币，张表示感谢，扭头就走，刚好撞在我身上。

“抱歉，有受伤吗？”

“啊没事。”我捡起碰掉的镜头盖。

“你是不是跟我一个宿舍？走，门口吃包子去。”她接过镜头盖，拽着我的衣角就往外走。校门口的包子过于难吃，这次就成了我在包子铺的唯一一次“光临”。买完包子，她问我：

“你觉得刚才那对能成吗？”

“这才几分钟就能看出成不成？”

“我不懂男女关系，但我懂拍照。凡是我拍过的，没有一对能成，邪门吧。”她撕咬下一口包子，脸上顺便挤出邪魅的笑。预言成真，后来的几对也都黄了，就这样，一段仅在宿舍里流传的“都市传说”，踩着几对情侣的尸体登场了。有一天，她在精心擦拭她的相机，我借机发问，想知道这传说的背后究竟是什么神秘力量，

“摄影就是个记录死亡的技术，没啥稀奇的。”她没抬头，继续擦着她的宝贝相机。

这种令人挠头的话，经常从她嘴里飘出来，时间长了，她本人便直接取而代之，成为了新的都市传说。她爱拍照，设备据她说也还过得去，是靠吃包子攒了好久的饭钱，加上刚到学校时候，卖头发的钱，凑出来的。别人泡在图书馆，或者和恋人耳鬓厮磨的时间，她就出去帮各种人拍照，打下手，当时的行业环境，收入尚算可观。她不太请客（除了之前的包子），别人请她，她也要坚持付自己的一份，“金钱交易可以完全逃出各种人情纠纷，同样的，也要接受各种联系带来的红利被一并剪断。”

二

都市传说持续发挥作用，在她自己身上也不例外。她和周凯培大概是冬天认识的，依稀记得其他舍友得知这件事时候惊掉的下巴。想来合理，张梦但凡拿出十分之一的业余时间用来打理自己，追她的男生可能都要从宿舍排到校门口。人的相性可能就是这样，周凯培是大一新生，家境大概颇为优渥，打扮在当时的校园里颇为瞩目，终日涂脂抹粉。到这里大概也知道为什么舍友们会惊掉下巴，这样的两个人是如何能走到一起的。

我唯一一次看到两人在一起，是在公园的长椅上。张梦还是原先的打扮，周特意选了一套精致的皮夹克和牛仔裤，耳朵上的银质耳环，随着他的头靠在张梦的怀里一晃一晃，映着令人讨厌的光。不便作电灯泡，打个招呼匆匆离去。周轻轻地摆了摆手，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胸前的挂坠和耳环一样，反射着令人厌烦的光；张梦只是点了点头。别扭的人看谁都别扭，梦的温柔，和周的狎昵，在我眼里看来是那么地格格不入。

谈恋爱是奢侈品，张梦亦不能免俗。好巧不巧，张梦的宝贝相机，难以胜任新接的拍照的活计，换一台吧，想来要是以后还干这行，趁手的家伙事也是必须的。张梦刚长长不久的头发，又惨遭毒手。我们曾戏谑地问，为什么不先问她男朋友借点（很长一段时间，亲爱的舍友们一直觉得，梦诡谲离奇的选择，是出于经济考虑）。都市传说并没有因为恋爱而失效，“借钱还钱过程中产生的剩余，又会给我拽回人情纠纷。此外，女性的地位、权利、一切的一切，只能靠自己争取，任何依附、索取、或是谴责，只会让状况变得更糟。国家振兴、民族独立，也是这样。”

意料之外的，两人谈了两年多，张梦变了，变得更加柔和；意料之中的，都市传说的威力没有丝毫减退，或是给传说本人开后门：两人的分手，在张梦的合照之后如约而至，具体原因记不清了，无非是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那些纠葛。“压迫，释放，之后的空虚令人害怕，填充这种空虚的东西，就显得极为重要，填充的局部，直接影响了被填充整体的趋向。垃圾文化永远只能是垃圾。”这是仅有的一次，从她的嘴里蹦出“垃圾”两个字，也是唯一一次，有如此的爱恨倾向。

“垃圾文化就不是文化了吗？”我试图继续检验都市传说的真伪。

“植物奶油也是奶油，反式脂肪酸吃多了心脏病。”她躺在床上，盖着一层薄毛巾被，秋日午后的光透过尚未撤去的蚊帐，打在她略有康复的头发上，反射的光泽令人踏实。洗过无数遍的T恤，隐约映出她不太出众的曲线。我更加好奇，这样一个神奇的人，会有怎样的结局。

三

冬日晚课下课，我裹着略显臃肿的棉衣向温暖的宿舍挪动。梦的踪迹无处搜寻，行李箱不见了，银白色的相机摆在桌子上，台灯还没有关，淡黄色的光被加工得冷峻而可怖。听说是被家里人硬生生带回家里，延期毕业，不务正业，家里已经坐不住了，听相识的人说，当初上大学就是大吵一架之后，张梦偷偷溜出家里的。如今家里的人已为她找好婆家，对方是当地的乡镇企业家。说是企业家，无非是在世纪交界，钻政策空子的暴发户。年龄自然也比张梦大不少，听说这小破山村还有女大学生，企业家动了心思，三套房子换来了丈人和丈母娘；又说通了村长，一条马路换一个证婚人。

婚礼她只通知了我一个人，或许是不想被同学看到她“飞黄腾达”的模样，或许是家里不准。那通电话里，她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乍一听可能还有淡淡的喜悦，说现在生活挺幸福的，有人疼，有钱花，爹妈也很高兴，何乐而不为。

我不能接受，就像不能接受周什么玩意一样。于是在婚礼当天，我没有驻足，没有交谈，只是看着，用最简单的手段，报复着这个对成年的我，可能是影响最深的人，报复着她的堕落。此后我们再无联系，可能她已沉浸在无尽的温柔乡里，或者是难以应付的俗务，或者是，伤了她的心，掐断了悬崖边的最后一绺绳子。

就写到这吧，看看外面的高楼大厦，大概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