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1月份为止，我已经体验了几个月的全远程+共享空间办公了。有不少朋友听说之后很有兴趣，问我到底是什么感觉，所以我简单介绍下个人的体验。2019年末、2020年初开始在全球流行的Covid-19对远程办公来说，绝对是黑天鹅一般的存在。因为疫情导致的社交隔离措施，极大影响了各大公司的正常运转。所幸，IT类公司受到的影响比较小，只要求员工“面对屏幕编程”，不必亲临现场。所以，许多IT公司也谨小慎微地开展了远程办公的试验。从我所知道的结果来看，不少美国公司并不特别喜欢远程办公，比如Google，一旦社交隔离措施有所放松，就忙不迭要求员工回到办公室，盖因为公司认为远程办公严重影响合作效率。与此相反，不少德国公司反倒是逐渐适应了远程办公的节奏，纷纷降低对员工“到办公室上班”的要求，许多公司甚至可以支持百分百的远程办公。这里要提到的是，德国公司说的“远程办公”往往是货真价实的“远程”，而不是一些人理解的“家和办公室在同一个城市，只是不用去办公室”而已。因为德国IT行业缺人严重，而且许多德国公司并没有那么“互联网”，而是依托实业开展业务，所以据我所知，目前不少公司非但没有裁员，反而都在大力招人。目前许多德国IT公司招人，除了对技术有要求，其它方面的要求可以说极宽松：只要人在欧盟境内就可以，入职之后也不必搬到公司所在的城市，只要在德国境内即可。许多公司地处慕尼黑、法兰克福这样的大城市，生活成本高昂，顺带也抬高了薪水。如果员工选择呆在其它城市，工资会对应下调，但也可以保证很好的生活水平，其实对公司和员工是双赢的选择。所以这个“远程”，可以是几百公里之远，可谓名副其实了。我就是在这种形势下换了个工作，从面试到入职全都是依托互联网：面试是在线进行的；通过面试之后，录用合同通过电子邮件发送，使用指定App完成签名确认；在入职前一个礼拜左右，在家收到好几个包裹，分别是公司配发的笔记本、办公的手机、SIM卡，因为选择在家办公，公司还会配备显示器和办公椅，以及一封指引如何登录公司系统的电子邮件，就可以准时开始上班了。这里解释下为何有办公手机和SIM卡，因为欧盟严格保护个人数据隐私，公司无法强制要求员工在自己的手机上安装办公App，所以给员工配发办公手机成了事实上的标准——当然，如果你嫌多带一部手机太麻烦，也可以在自己手机上安装办公App，授权给它访问某些数据。相应的，公司会把手机的钱补贴到你的工资里。至于办公室，在一百多公里之外，就算乘坐最快的德铁列车也要四十分钟（更不用说德铁以三天两头晚点著称）。虽然公司提供了德铁的折扣卡，我还是选择开车去公司参加圣诞节联欢活动。第二个小朋友出生之后，只要天气好，我每天用背带背着他出去散步，顺带也熟悉了方圆四五公里内的每一条街。有一天傍晚，我注意到一处临街的建筑，底层是大大的落地窗，里面摆着一张长条桌。桌子前方是投影，黑色背景上有密密麻麻的绿色字母。再看桌子旁，零零散散坐着好些人，个个都穿得很随意，坐得也很随意，唯一的共同点是面前都在摆弄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不用说，这肯定是程序员的聚会了。除了程序员，没有人会喜欢黑底绿色的搭配，也没有人会这么懒散闲适，这么理所当然地在他人演讲的同时摆弄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所以，我就在地图上标注了这个地点，搜了搜，发现这里活动还挺多。有专门从零基础教人编程的Code School，有各种各样的技术分享。对了，还有个例行活动的名字不那么文雅：fuckup tonight。光看名字和照片，一群男男女女很投入地聚在一起，心里不免还嘀咕：不会吧，搞技术的还这么奔放？再仔细一查，原来这个活动还真的是“抱团取暖”的，由每个人坦诚分享自己在工作中搞砸了（Oh god, I fucked this up）的经历，通过叙述自我走出失败的阴影，通过聆听他人给自己勇气。在家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WFH（work from home）真的很有挑战。最大的挑战来自心理上的，虽然也有自己的办公桌，但感觉总是不对，随时都容易分心去想别的事情，哪怕只是打杯水喝，也想看看冷水壶里是否还有足够多的水，厨房里洗碗机是否洗完。如果家里有人，就更容易被打扰，虽然家人已经尽量避免打扰，但人在家里，其他人默认你就是“居家”的状态，有事招呼一声总没大问题，哪怕自己心里很不希望被打扰，也不好发作。所以看起来，至少对我来说，“远程办公”和“居家办公”不能绝对划等号。我得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让自己集中精力应付工作。于是，我就想到了之前的共享办公空间。仔细看入驻条款，这里是24小时开放的，全年无休，每个办公桌上标配24寸-32寸显示器，饮用水免费，咖啡收费（2.99欧元一杯）。厨房一角，英语是IT行业通行的语言
第一档，轻度办公，每月收费125欧元，可以使用5天办公桌，不能使用会议室。第二档，非固定办公桌，每月收费250欧元，办公时间、打印机无限制，每月可以使用30小时会议室。第三档，固定办公桌，每月收费350欧元，有自己专属的办公桌，可以摆放私人物品，其它方面与第二档相同。很明显，入门的门槛不低，看起来，他们并不希望接受太多人来办公，而更希望接受相对固定的人员。等我实际写邮件去询问，才发现果真如此。我收到的答复是：我们很欢迎你的来信，但我们对入驻的人员有要求。所以，你可以先来尝试一天，我们希望跟你聊聊，再做决定……这个答复很容易让人想到阿里集团著名的“闻味官”，面试时要看看候选人“气味是否与阿里投合”，据说其中充满了许多不确定的因素。不过以我在德国的生活经验，他们说“聊聊”真的就是“聊聊”，完全没有神秘感和压迫感，放松应对就是了。每个人的办公桌都可以用“辽阔”来形容
实际情况也真的如我所猜测的，一共也只聊了半小时，他们就同意了。如果说一定要有什么诀窍，那就是交流时保持真诚和、自然、尊重，多倾听他人的意见（尤其不要遇到不同意见就急迫反驳）。当然，交流时如果有一些健康的幽默感就更好了。多说一点，幽默感不是“搞笑”，更与“毒舌”无关，而是在了解和发现不同人群的视角和差异的基础上，找到“有趣的误解”，并由此改善气氛、增进友谊。虽然我是到成年以后才意识到这一点的，但只要意识到了，学起来还是很快的。一个小会议室
我还问了管理人员，为什么一定要与候选人“聊聊”。他们说：因为共享办公空间没办法像公司那样对人员进行严格约束，许多时候都靠大家自觉自愿，万一出现纷争或者是冲突，就会很麻烦。退一步说，大家都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来这里，如果气氛不好，就会事与愿违。“虽然你是来问的第一个中国人，但我们觉得一点没问题，欢迎加入！请在个人资料里注释自己的技能栈，也许大家有时候能互相帮助……”
对了，我最后选择了250欧元的第二档，虽然羡慕选择了固定办公桌的人可以自由摆放自己的曲面显示器、台灯、技术书籍，但对我来说，笔记本+显示器的组合已经足够了。每月省下的100欧元给家人改善生活，似乎更加值得。最深的印象是：共享办公空间真的能极大提升办公效率。远程办公的要求是，只要开会的时候在线，其它时间自行安排，只要能保证项目进度即可。所以，除了开会，其它时间几乎没有人会找你，就算找也不会是IM上淅淅沥沥地发消息，因为大家默认你没有义务“立刻回复”，所以IM消息往往只是起通知作用。如果有重要或是复杂的问题，会列清楚一二三，再发邮件。结果就是，除了开会，你基本可以全神贯注于自己手头的工作，而不会有任何人打断。万一需要查阅资料，因为网络畅通无阻，带宽又极高，体验也是非常好的。这样“酣畅淋漓”的工作体验（也就是心理学上说的“心流”状态），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体验过了。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再看窗外，已经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回顾之前几个小时，还是很有成就感的。窗外的风景，欧洲的典型画面
更妙的是，因为“上班”的距离不远，通勤也不是问题。赶时间就骑车，五分钟就能到。遇上好天气，走路一趟二十分钟，也是很舒服的。以前我习惯“想到就做”，不管什么时候，脑子里有了想法似乎立刻就要动手实现。现在发现不必那么着急，非工作时间有想法先记下来，等第二天进入“心流”再验证不迟。这样“泾渭分明”的好处是，在家能全心全意陪伴家人，我觉得是好的。因为欧许多洲公司传统上比较喜欢微软路线，所以许多人的办公配置都是Teams，我虽然之前用了十多年的Mac+Linux，但是最近用了几个月的Windows+Teams，对微软的印象也大为改观，不再是之前仅仅只有足够“傻瓜”，现在确实非常方便了（当然WSL还是有不少诡异问题）。当然也还是有很多人用Mac笔记本，对应的协同软件是Slack。除此之外，大家的选择都差不多，代码托管是github或者Gitlab，项目管理工具是Jira，IDE是VS Code……至少在这些方面，真的可以说“环球同此凉热”了。每个会议室门口都有一台平板电脑显示预定状态，也可以用来预定（这里的界面都是德语了，但是不懂德语也不难猜意思）
不管在哪个公司，“有趣”的程序员在整个群体中可能是一个固定的比例。但是共享办公空间大概相当于一个筛选器，把对自己工作有要求，愿意自己承担一部分办公开支，而且不那么“社恐”的程序员集中到了一起，所以“有趣”的比例就成倍提高了。我一般早上开始办公，这时候往往只有一些女“同事”（其实不是“同事”）在场，我就认识了一名逃避战火而来乌克兰女程序员。不得不感叹，IT行业真是“老天爷赏饭吃”，不管在哪，只要有一根网线（外加会说英语，她一句德语也不会），就能干活。与此相反，大部分男“同事”要中午左右才来，天黑左右下班的一般是有家有口的人，单身汉则多半会纵情工作到深夜甚至凌晨。而且我发现，真的有许多程序员是习惯“一口啤酒一行代码”的。不知道是不是德国人本来就喜欢喝啤酒，还是因为在共享办公空间没有公司约束，总之不少人的桌上都摆着一瓶啤酒。这里展示的还只是全部酒水的几分之一，注意冷柜顶上的急救箱
据说到夏天的时候，楼房后面的小花园里还有不定期的烧烤，一口烤肉一口啤酒一行代码的日子到底是怎样，我很难想象……这里可以烧烤，这是德国典型的“后院烧烤”
有种说法是“搞IT都是要年轻才可以”，虽然我已经不年轻，但是在共享办公空间，我看到了许多比我年龄大的同行。常坐我身边的一位德国老哥，头发胡子全白了，估摸着有五六十岁的年纪，但是精神矍铄，去演好莱坞电影也毫不逊色。他虽然年纪大，写的代码却是新潮的Rust，还绘声绘色地给我安利了许多Rust的好处。这样活生生的例子在眼前，让人对这个职业的未来充满了乐观的希望。有一天我临时需要开个会，来不及预约，就临时找了个没人的会议室。开到一半，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敲门问：“你预约了吗？我是有预约的。”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我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因为入驻的时候我就知道，预约成功的人享有无可置疑的使用权。过了几天，我又偶然遇到那个小伙子，连忙走上前跟他打招呼。“嘿，那天实在是抱歉，我没有预约就占用了你的会议室，真对不起。”“噢，没事。我想你一定事出有因，而我预约了也只是要打一个两分钟的电话，所以我去走廊上打了电话。千万别放在心上，如果当时我是你，我肯定也会那么做的。你叫什么？有空我们一起喝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