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坡
读阿城的《遍地风流》。讲的是运动年代的事，镇压反革命、知识分子改造、反右、文革、上山下乡、平反，不是苦大仇深的写法，读着很可乐，意味深长的乐，悲从中来的乐。
不是长篇，是一堆超短篇，平均每篇也就两三页，蜻蜓点水，五花八门。不过我慢慢读出一个主题，基本可以确定，这是一本关于揉面的书。
有一篇《抻面》，讲北京城一位小有名气的抻面师傅，见识的运动多了，体会到一个道理：这“反省”就是咱们的省面。省好了的面，愿意怎么揉掐捏拉，随您便。省好了的面，内里没有疙瘩。面粉一掺了水，放不多时就会发酸，所以要下碱。下了碱的面，就可以抻了。
这面算是被他活明白了。内里有疙瘩的人，通常的表现就是不合群，好独立思考。独立思考是贬义词。
还有一篇《结婚》，讲一个一九七九年才平反的右派，叫老林，上过大学。从劳改农场放出来后，分配到废品站从事文字工作。
老林来到新单位后，第一件事是学习区分废品和垃圾的不同。手册上说，废品是丧失其原始使用功能，但某某些部分，一般地说，仍有其可利用的价值，与垃圾有本质的不同。
老林问，既然手册里规定垃圾是完全丧失利用价值，为什么还有捡垃圾的呢？
单位里的老同志们，一下子被他问懵了。有一位叫大刘的，参加工作十几年了，奉命解答老林的疑问。老林说，我肏他个废品的妈！我说老林哪，要不你怎么成右派了呢，看把你独立思考的。上大学，学什么？学独立思考？
老林说，我学的是音韵。大刘后来打听到，老林打成右派是因为他说伟人的诗有不合音韵的地方。
看来劳改农场并没有治好老林独立思考这毛病，他依旧是一团有疙瘩的面。
（图片来源网络）
知识分子好咬文嚼字，好较真，所以很难跟其他的面揉到一起，或者说打成一片。大多数的面，出厂就是省好，下了碱的，就像没开封的橡皮泥，想捏成什么形状都可以。
即便到了今天，在广大群众那里，独立思考还是一个贬义词。从前的群众在街上，现在的群众在网上。他们遇到不同意见，不是拿出自己的意见，而是说对方“阴阳怪气”“屁股歪”“带节奏”“清高”。实不相瞒，我也属于经常被说的那种。
每次被说“你们这些精英”，我都会反省，我一个村庄做题家，既没有一官半职，也没有豪车别墅，怎么老冒出来精英尾巴呢？就连书，我也没读过几本，只不过好说话，管不住嘴而已。我说话你不爱听，你去找爱听的就行，我又拦不住你，为什么非得咬我一口？
我后来发现，那些真正有一官半职、豪车别墅的，反而不会被说“你们这些精英”。因为他们不上网，上网也不说话。
人们最喜欢攻击的，永远是最能象征强者的弱者。读书人是天然的靶子。读书人里边最惨的，是我这种连个单位都没有的自由读书写字人。如果是大文人，他们虽然也看不懂写的是什么，但看在大的份上，往往不好意思张嘴就咬。可这个人明明跟我一样，没权没钱没背景没名气，凭什么你要有自己的观点？
大家都已经把自己包成饺子，拍成整齐的队列准备下锅了，凭什么你有不同意见？看把你独立思考的。
按道理说，一个人有不同意见，也不碍别人什么事，你该下锅继续下锅，没准锅里还宽敞一点。可这就不懂饺子心理学了。饺子不关心自己会被煮几成熟，不关心自己会被端到哪个桌上，但饺子非常关心，自己旁边那坨面有没有被包成同样的形状。不患锅，而患独立思考。
《遍地风流》这本书里，有一篇透露了一个治知识分子这团面的阴招，真损呀，但可能真管用。抄在这里，供饺子们参考。
某单位的退休干部老张，有天原单位的人上门请教，说所里押来个犯人，政治方面的。老张一听笑了，知识分子，不供是不是？
老张立马支招：观察，观察到他打铳的规律。
什么是打铳？用老张的话说，打铳就是自己玩儿自己，春三秋四冬满把，热天儿就用俩。人心都是肉长的，圈起来没有不打铳的。一打铳，就能制，打完铳，万念俱灰，胸无斗志，马上提审，情况就不一样了。
揉面这块，咱们真是掌握核心科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