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3年第4期内容

以前，乡下小孩发烧，母亲们大多会在第一时间用湿毛巾去降温。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母亲们是实施物理降温的首选之人。

湿毛巾确实能起一定作用，但不是一直都管用。有的小孩白天烧退了，精神头十足，玩得也挺好；可到了晚上就犯迷糊，又烧起来，反反复复。一些老人便据此给出判断——小孩是在外面被惊到了，丢了魂；需要有人去“喊惊”，即把孩子的魂给喊回来，烧自然就退了。

而喊惊的人，首选又是母亲。

儿时的我身体不太好，总在冬天的夜里发烧，迷迷糊糊，浑身发烫，但天一亮就好起来了。

母亲就把我领到村口，给我喊惊。她是这样喊的：“立新，你在外面玩，天黑了，要回来吃饭睡觉了。”“立新，你在外面被吓到了，别害怕，妈妈来了，来喊你回家了。”

母亲喊惊时，声音特别轻，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哄小婴儿——那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所熟悉的声音。她牵着我的手，从村口一路喊过来，途经塘埂、草垛、牛圈、大槐树下……每到一处，母亲都会停下来，认真喊一遍。也许她觉得，我的魂可能就吓丢在池塘中、草垛里、牛圈内和大槐树下，被其中的什么东西压住了，出不来。因此她不肯放弃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

母亲每一次都会选在暮色笼罩、天色将黑未黑时喊惊。她认为那时路上已无一人，受惊的魂才敢跟出来，重新回到我的身上。

有一回母亲正在喊惊，遇上正从地里干活回来的大妈，大妈家里有5个孩子，个个都被她喊过惊。于是她也帮着我的母亲喊了起来：立新，天黑了，大妈都收工了，你在外面玩久了，跟大妈一起回家吧……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各喊各的，那情景让我特别难忘。

母亲就那样牵着我的手，边走边喊，一直把我牵喊到家，在床上睡下，再帮我盖好被子。然后，她坐在床沿上，继续喊一阵子，直至我在她轻声细语的喊惊声中睡着。

其实我的母亲是个性格刚强的人，对我们的要求比较严格，更多是凶巴巴的严斥和命令。唯有在喊惊的时候，她一改常态，表露出的温柔让我觉得受宠和安心。

我甚至一度希望自己经常发烧，好被母亲温柔地牵着手。有母亲在身边，我觉得发烧一点都不可怕。

一辈子刚强的母亲，不善表达对孩子的爱，或者说不知道如何去表达，于是干脆板起面孔。或许母亲也不喜欢自己平时对孩子严肃、严厉的样子，又不好意思去改变，便趁着喊惊，名正言顺又不失面子地宠爱一下她的孩子吧。

——妈妈来了，来喊你回家了……世间还有什么话，能比这句更打动人心呢？

如今，乡村里的医疗条件早已经好起来，感冒发烧的药品随时都能买到，再也没人去给孩子喊惊了。这一古老的“乡村退烧法”，逐渐退出了生活舞台。

在我看来，“喊惊”这种迷信手法，也是那个年代特定条件下母爱的一种表达方式。有时我想，为何喊惊有时真能把高烧给喊退呢？这其中的奥妙，应该是被母亲牵着手的孩子，同时也被浓浓的母爱包围着。孩子在母亲的轻声呼唤中，会生出高度的安全感，心神也会慢慢定下来。自愈力极强的小孩子，心定了，高烧也就容易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