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宋晓岚、宋晓崟、谷羽编,作家出版社2023年出版
宋晓岚
2017年10月6日晚老爸离开了我们,他走得平静、安详,没有痛苦。当天下午,他还在和他心爱的外孙谈天说地,笑着看重侄孙小朋友的生活视频,嘱咐我们一切都不要看得太重,轻松生活。而就在晚上,当大家都睡了,他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活着到死去,好像只是一瞬间。
而在我脑子里反复出现的还是老爸活着时的音容笑貌,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我也想写一篇关于老爸的文章。写老爸的文章起个什么名字?老爸说:揭秘老爸。这个题名我不喜欢。我说:“俗!”他不生气,他已经习惯了我打击他。
由于老爸在俄罗斯文学方面的贡献,得过俄罗斯总统亲手颁发的“友谊”勋章和各种文学奖章,还是俄罗斯美术研究院的荣誉院士、俄罗斯作家协会名誉会员、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名誉博士等。最近中国社会科学院又授予他首批最高学术称号:荣誉学部委员。已经有不少人写过他,中国的,外国的……报刊杂志社的记者,电视台的编导,他的各方面朋友,还有其他人……
我看过这些文章,大家的重点都是写他的成就:翻译家、作家、画家……写他的俄罗斯文学情结,或者写他的才气:“鬼才神译”“三栖人”“全才”……还有一些是写他和妈妈的爱情故事:《“保尔”和“冬妮亚”妙趣人生》……别人写的那些,我认为都是老爸光辉的那一面,要表现一个完整的高莽,得我亲自上阵。
我想写的是老爸的七七八八,都是老爸的琐事、轶事,和“秘”字似乎无关,叫《老爸的花边》或《另类老爹》好像更贴切。可是我是“孝女”,打击了老爸,还得听他的,任何事情我习惯听他的。
其实我想写的不是社会上的、光环下的高莽,而是生活中的我老爸。
爸爸喜欢丁香花。他小时候生长在我国北方城市哈尔滨,那里到处都是丁香树,到处开满着丁香花。他为丁香花专门写过文章:“丁香树很快就长得超过了我的身高。我常常站在丁香树前观察它的变化。早春,一张张嫩叶,形状酷似心脏。然后,它的枝头出现了一团团紫色的或白色的云,这是由许许多多小花朵组成的。”文章收入他的散文集《妈妈的手》。他翻译的俄罗斯侨民女诗人的诗集也叫作《松花江畔的紫丁香》,可见他对于丁香花的特殊偏爱。
我知道爸爸喜欢丁香花不是在他的书中和文章里,而是从我小时候,大约在四五岁……那时候,我们家住在西城一条叫藤牌营的窄窄的小胡同里。院子不大,爸爸妈妈住在西厢房。他们在窗前栽种了几棵丁香花树。我认识丁香时,觉得它们好高好大,开花的季节,它们在小小的院落里散发着幽幽的香气,我仰着头才能看见它们的花瓣。
那时的老爸也就是三十岁刚刚出头,他当时在中苏友好协会总会联络部工作。妈妈在对外文委也从事外事工作。他们经常出差。我在幼儿园上的是全托。偶尔我在家住的清晨,老爸高声朗读俄语的声音,会把睡梦中的我吵醒。记忆中少有的全家在一起的时候,是用小竹子板凳,围坐在丁香树旁。好像妈妈总是在洗衣服,爸爸在一旁忙他自己的事。也有时他画妈妈和我,有时为我们拍照片。丁香花有时是背景,丁香树一直都在那里看着我们。它好像是我们家庭的一员,好像会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老爸有时带我散步,给我讲些刚刚开始紧张的中苏关系,讲如果好朋友意见不一致时该怎么办,讲一些我似懂非懂的事情。去剃头的路上,他还曾建议我:你长大当个理发员,“好给爸爸理发”……还讲过些什么,我都忘记了。在我对儿童时代的记忆中,就是妈妈常常带我去火车站或飞机场,或去送爸爸,或去接爸爸。
但是我记得爸爸对我讲到丁香花:“我死的时候,用我的骨灰做肥料种一棵丁香花。”我那时根本不懂什么生死,只是明白了爸爸特别喜欢丁香花。从此,不管在什么地方,每当我看见丁香花,总觉得那是爸爸的花,丁香花开了,我就认为它们是为我爸爸开的。几十年了,一直如此。看到丁香花时,脑子里就想到那时候爸爸说的话,所以这句话我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
一转眼我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我感到了时光的流逝,深切地体会到他们的健康是我最大的幸福。
今天又想起老爸的丁香花,心情突然变得好沉重……我不知道将来怎么替老爸完成他的心愿,我不知道那棵丁香花会在哪里,我不知道……我不愿意再想,我也不愿意再看见它们……
我多么希望永远像我小时候,全家人一起围坐在丁香花树前。
丁香花啊……
老爸不舍得用好的东西,如果他知道哪一件衣服买的价格比较高,他就舍不得穿了,而是“抬起来”,“抬”是河北方言,意思就是“收”起来。我说他“吝啬”,他说是“勤俭”。
老爸的一双凉鞋有些硌脚,他出去一趟,脚都被磨破了。我给他买了一双新凉鞋逼他穿,我知道他“财迷”,所以在他随口问价钱的时候,我就骗他,说的是新鞋价格的十分之一。他试了试新鞋很高兴,由衷赞叹:“很舒服,我明天出去就穿。”第二天他果然穿了,回来赞不绝口:“这鞋不错,挺软和的。”我看他穿了几次,心里也很舒服。我以为此事就过去了,我疏忽了。有天多嘴把鞋的实价暴露了,老爸知道后当时吃惊的样子我就不形容了,当天鞋架上又出现了他那双磨脚的凉鞋……
老爸洗脸洗脚的毛巾都用到很旧,有时毛巾的边都变成“飞边儿”了,他也不换一条。我成心把一条新毛巾挂在他挂洗脸毛巾的地方,他能视而不见地挂了半年,继续用他的“飞边儿”。有次还曾过分地将一块中间破了,而两边不太破的小毛巾剪断,让我把两边接起来他再用。他的衬衫的领子、棉毛衫的袖子、睡衣睡裤,甚至袜子都是缝补过的。有次我发现他的裤衩都缝过了。我看着那裤衩上粗针大线的、间隔不匀、足有半寸长的针脚,心里直发酸。我妈妈看不见;老爸不好意思这个事让我干;当然也可能是懒得听我唠唠叨叨;他又不舍得换一条新的,只好自己动手。
文洁若在我们家是一个响亮的名字。不是因为文洁若是萧乾老人的夫人,也不是因为她的学术成就:翻译了尤利西斯、翻译了那么多日本的名著、写了那么多令人叫绝的文章……而是因为我们听说的文洁若阿姨的一些轶事。
据说文洁若有次在国外出差,住在一家很高级的酒店。到了晚上,酒店灯火通明,好似一座水晶宫。一贯勤俭的文洁若觉得太浪费电了,她就一层一层地顺着楼梯走,认真地一层一层地帮人家关上每一盏灯……
于是在我和爸爸之间,“文洁若”是对对方的称赞和嘲讽。比如有时,爸爸在如厕,我以为厕所里面没有人,随手就把厕所的灯关上了。这时候就听见厕所里面传来了爸爸大叫:“文洁若!!”
我最近又领教了文洁若。日本著名作家、诺贝尔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先生2006年9月9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讲演。这天来参会的人很多,很多人站在走廊里听,但是会场上鸦雀无声。文洁若提前二十分钟到了会场,但她还是来晚了,当时已经座无虚席。组织者对我旁边的一个记者说:“给老太太让个座吧!”这样文洁若就坐在了我的旁边。爸爸和她隔着我点了点头,互致问候。会议中,文老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向老爸递来一个纸条。老爸写了几个字,又将那纸条递了回去。一会儿纸条又被传了过来……反反复复在两个人之间传了三四遍的纸条,是一个黄色的小纸头,毫不夸张地说,也就是一个小拇指那么大。
我坐在两个“文洁若”之间,突然就觉得这真假文洁若真有一拼:他们在学术上都是那么杰出,那么成绩斐然,但在生活中又都是那么“财迷”、那么“抠门儿”。我想那小纸条儿应留下来做文物,结果被传到真文洁若的手里夹在书里当了书签。
老爸画画和写文章用的笔有好多好多,除了水笔、油笔、毛笔还有彩色笔。彩色中还有水晶金、水晶银……老爸把各种“水晶”专门留作送书时在书的深色扉页上签字……也有朋友送给他一些漂亮的笔,他写字台的好多抽屉里都“抬着”那些笔,桌上的各个盒子里也都是笔,老爸他都特别喜欢。他平时用的就是小商品市场买的最便宜的圆珠笔,那些“抬着”的漂亮笔只有关键的时候他才舍得使用。等关键时刻来临时,那些笔已经干枯了,写不出字了。
所以勤俭与吝啬,这个问题一直是我和老爸争执的焦点。
老爸是文人,文人爱书,天经地义。
他的书门类繁多:中文的、俄文的,传记、小说、画册……搬家时装了二百四十六大箱,搬家公司的小伙子们累得牢骚不断,为此我不得不行点儿“小贿”。
如今在新家又有六年多了。出版社送的书、开会时发的书、朋友寄赠的书,加上他自己购买的书……六年又攒了多少,数也数不清。
几年前刚搬进新家时,觉得房子还比较宽敞,可是现在各个房间又被书堆得满满登登。听到我抱怨时,老爸说:“这是我的饭碗。”
一次,一位亲戚刚搬家,邀我们去小坐。新房面积很大,装修讲究,的确很舒服。回到家,老爸看着被书柜占得几乎露不出墙壁的房间,颇有感触地说:“我还是得住在有书的地方。”他抚摸着书脊由衷地说:“摸着它们我心里踏实。”
偶尔出门路过新华书店、邮局、报摊,还有过街桥,凡是有书的地方,老爸都流连忘返。他好像忘了时间,忘了本来的目的,他一本本地看呀看,沉浸在书里面。
我小时候有次他带我去书店,他说:“书不能多买,一定要买有用的。”我记住了他的话,而他自己怎么不以身作则呢?莫非他那么多的藏书全都有用?
对了,2002年老爸写了一篇文章名为《书葬》,写的全是他对于书的感情。此文获得冰心摄影文学奖。不难看出,老爸不但把书当成饭碗,而且还甘愿用书把自己来埋葬。《书葬》最大的获益者是我,因为老爸为此文配了我日常随便给他照的一张照片当插图,所以我也蹭着得了一个“摄影奖”,这对于从来没有得过什么奖的我来说可是件大事呀。
老爸不仅爱书还特别爱纸。好像没人说过文人爱纸也天经地义,但老爸对纸的热爱,简直是无以复加。
药盒里那巴掌大的药品的说明书,如果是一面印刷的,他就认真地留下来,用小书夹子夹成一叠,留着写便条。朋友们知道文人用纸多,有人用剩下的一面白,集中送过来一些。那些纸的另一面再被用过后,他还不舍得卖废品,更别说是扔,而是用剪刀将那些没字的、最宽不到一寸的纸边儿再剪下,成了许多小纸条。他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偷偷地用胶水将它们粘成边缘不齐、大小不同、薄厚不一、皱皱巴巴的纸。他将厚厚一叠“A4”得意地送给我,用来打印。我看他兴致勃勃,不好意思打击他,只好凑合用了。老爸喜滋滋地看着他废物利用的劳动成果,干得更加来劲儿了。换成激光打印机后,他的“劳动成果”打印机不干了,他只好将“劳动成果”用于自己手写初稿。他手写初稿的纸除了“劳动成果”外,经常还有信封(包括牛皮纸信封)背面、街上发的小广告背面、报纸里夹带的一些宣传品的边边角角……总之一切可以写下几个字的地方。
我对于他兢兢业业地粘贴废纸,多次表示不满。我觉得他“有病”。他制作出的废纸,都不值用掉的胶水钱。况且对于老爸这么一个珍惜时间的人,放下那么多事情,用那么多精力和宝贵的时间……制作出利用价值如此低的“劳动成果”,太不值得。这无论从经济上还是从时间上都得不偿失。但老爸不以为然,他乐此不疲。对于我对他的不理解,有一天他终于说:“我这也是休息……”我无言……他既然喜欢,我能再说什么呢?对于我老爸这种人,真正的经济学家也没辙。
对老爸来说,如果书是他的“饭碗”,那么纸是他的“命根”。
除了保存废纸,他还喜欢收集一切用过的东西。他把用过的小瓶子,摆在桌上当笔筒,七八个“笔筒”,每个只能插进去一两支笔,稍不留神就会倒下去,扶了这个那个倒。水果箱、牛奶箱、保健品外包装、装饼干巧克力的小盒、一次性筷子、盛酸奶的小碗、冰激凌塑料皮……反正各种各样的包装,一旦进了我们家就别想出去了。老爸除了欣赏它们的图案,还把它们分别派上用场:水果箱等那些大一些的用来装书、装剪报、装画画的颜料……那些点心盒,用来装卡片、装信件,太小的剪成小纸片,“寄照片用”。总之全都派上用场。老爸经常会在你需要时,举着他收藏的冰棍棍儿,当看你正好能用上,他那一个满脸得意……
最让人烦的是中秋节,大大小小的月饼盒子每每都使老爸眼前发亮。他一边说着豪华包装“太浪费”,一边赞叹:“看看这盒子做得真细致,垫布都是丝绒的。”每个月饼盒照例都被他填得满满的,用来装照片和各式文书,口中念念有词:“看看,正好!”“多合适!”他得意洋洋地边干边欣赏,一副陶醉劲儿。月饼盒子的丝绒也让妈洗了,铺平收好待用(不知能干什么用)。里面的每块月饼的小包装盒也分别放上橡皮、曲别针、零币……他患糖尿病不能吃月饼,但每年中秋节都是他收获的节日。
《北京青年报》和《人民日报》(海外版)前几年曾专门刊登过《高莽的白色书房》《高莽的书斋》,如今他的书房不亚于一个杂货摊。房间四周的书柜前堆着老爸的各式各样的、高矮不齐的、颜色各异的、新旧不同的纸箱和各种品牌的月饼盒。开始那扇亮堂堂的东窗,如今几乎被他的品种齐全的月饼盒收藏堵住了半扇。老爸每天在窗前的写字台上工作,日复一日。月饼盒的堡垒不断增高,年复一年。
这还不算,老爸的收藏直接影响到他的工作。老爸工作时需要查找大量的资料,翻译需要找参考书、找卡片、找字典;写作需要找书籍、找简报;画画需要找照片、找纸笔、找颜色;治印需要找刻刀、找石头、找砂纸……老爸又是个勤奋的,一刻也不停止工作的人。在这样的一个“杂货铺”中,找需要的东西,是多么大的工作量,更何况老爸的生理年龄已经是耄耋了。
每当老爸找不到东西时,他着急心烦。我看他那样,也替他着急。我不会俄文,又替不了他,所以我痛恨老爸找东西,也就更怪罪于那些破纸箱子。但是他必须天天找。找东西几乎成了他工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遗憾的是他至今无怨无悔。
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居然在“杂货铺”里还能译出那么多作品、写出那么多散文、画出那么多画……这是他练就的一种本领。
从另一个角度想,对于从来不运动的老爸,满头大汗地在床上、椅子上和桌子上爬上爬下,在他的伟大收藏中翻来翻去,权当是他锻炼身体吧!
都知道老爸的爱好广泛,他除了翻译、写作、绘画、摄影、书法、篆刻,还会做小布条粘贴画,用断了的镐把儿雕刻过鲁迅头像,用捡来的石头刻了一个妈妈的浮雕像,用鸡蛋皮做工艺品……
我在兵团时,老爸就是用鸡蛋皮粘了一个工艺大盒子。那个盒盖上面是红字“1973”,这是那一年的时间。盒子的正面贴的是一幅画,画上是一座山,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这是我的名字“晓岚”的意思。在早晨的山上,好像使人看见了水蒸气。盒子的背面是一只又白又胖的大猪,那一年我在兵团的工作是喂猪。老爸请人把这个他精心制作的盒子带给远在内蒙古的我,对于不满二十岁的我,精神上是多大的鼓励呀。当时周围战友们羡慕的眼光,直到今天我都历历在目。
这些艺术品的制作材料,都是来自垃圾。谁也不知道他最大的爱好是收废品。
我和老爸一起出去时,特别不愿意路过废品收购站,因为他每每都在那一大堆破烂面前放慢脚步,悄悄地指着一块破木板:“接到我桌上多好!”一会儿又看见一个塑料架子:“多可惜,扔了!”他一下想起我在身边,回头看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总是拉紧他,快步离开那里。就是在我这样的监督下,我们家仍有破落地灯、坏电脑椅、旧文件夹、草编装饰画……无数的“宝贝”。有客人见到我家的东西,有时还赞不绝口。其实那些“宝贝”都是我爸捡回来的,修修一直用着。
我说我老爸是职业错位:“你当个废品收购站的工作人员正好,保管尽职尽责!”老爸爽朗地大笑,由衷地赞同:“对!对!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表示:“我天生应当是个收废品的……阴错阳差……”
说到电脑,我又想起老爸的一些事。老爸是一个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感兴趣的人,这一点从他有那么多的爱好上就可以看出来。
我懂事以后特别感谢老爸和他的业余爱好。我小时候老爸给我照了许多照片,能留下那么多儿时的记忆。那些照片从拍照到冲卷到洗印到放大……都是他自己动手。后来我发现照片细微处有好多不同,便问爸,他指着一张有小网格的说:“这是我放大照片时在镜头上加上了妈妈的丝袜。”指着另一张边缘有些虚幻的照片说:“这是我用东西在镜头前遮挡了一下……”我太佩服他了,他真会动脑筋,他简直什么都会。
可是近几年,老爸却让我失望了。
他分不清CD、VCD、DVD,不会用电脑、不知道MP3,甚至连手机也不会用。
有一次他出去开会,我好说歹说,劝他带上一个手机,并反复地教他怎么用,在家还试了两次。那天正巧有个急事,给他打电话,好半天他也不接,最终我不得不请同去开会的人转告他。老爸回来后告诉我:“我怎么也开不开,按哪个键也不行。”后来他不好意思,还“跑到厕所,自己鼓捣了半天”。从此他再也不带手机了。有次听见一个朋友也讲了自己类似的一件事,他终于找到了同盟军,而更加理直气壮地拒绝学用手机。
别人送来录像带或光盘,他一直要等我回来才看,他决不会去动家里的录像机、摄像机或影碟机。老爸拒绝学电脑,虽然他早就体会到电脑对他写作上的帮助,也早已了解了网络的重要和神奇。他甚至写过文章大赞电脑的巨大功能。他多次在我帮他找到一个他需要的资料时,指着电脑赞不绝口:“这玩意儿,太厉害了。”但是让他自己学,他不愿意。几年前曾经有次坐到电脑前,还不到半小时,胳膊酸了三天。算了!算了!
老爸不仅对于一切现代科技产品抵触,凡是沾上“电”字的一切,他也有一种天生的惧怕感。他对电的使用,好像只限于灯和电话。但是如果家里的灯不亮了,不管是灯管的毛病还是开关坏了,他都动员我找专业人员来修,而不让我动手。这对于那么善于自己动手,又那么怕麻烦别人的老爸,简直就不可思议。偶尔我忘记了关电脑插座的电源,他会打来电话:“怎么小红灯还亮着?”后来老爸学会了关闭小红灯,就经常替我关闭,几次将我正在充电中的“小红灯”关闭了,影响了我的使用,令我气愤不已。
有一次老爸说一夜没睡好,因为——看着有小红灯亮,“我老怕出事儿”。
真逗!空调、电扇、电脑、电视机、微波炉、电暖壶、电熨斗、门铃……现代人生活中哪儿哪儿不用电?快把老爸吓坏了。
他几次在文章中提到自己是属于二十世纪的人,这简直是自我解嘲,是在为自己开脱。好像他只要自己承认进不了二十一世纪,我就得闭嘴。
我一直不明白想当年那个时尚的老爸怎么了:老爸照相一流,他用普通的照相机能照出一流棒的照片。他喜欢用侧逆光,还喜欢照黑影儿像……好多专业摄影记者看见老爸的摄影作品都怀疑地问:“这是您照的?”老爸能自己动手做衣服,从裁剪到缝制,全都自己完成。“文化大革命”中不让看外国文学作品,老爸闲着就自己动手做了一套别致的沙发,从设计到制作他完全独立完成;他也能从事技术性蛮强的、挺复杂的事情。如今的他,怎么都不会接手机?他落伍了?他变笨了?
……我思考了很久,后来终于明白了:老爸就是艺术家,有关艺术上的事情,老爸触类旁通。对艺术的追求,可以促使他研究技术;而真正的科技上的进步,就离他太远了。他本来就是一个科盲。
老爸的科盲,终于让我这个一直崇拜他的人认识到:“老爸不是无所不能的!”
人们对老爸的称呼从“小四”变成了“高兄”“老高”“高老师”“高先生”“高领导”“老爷子”“高老头”“前辈”“高老”……
他自称“老痴呆”。
听他这么叫自己,我觉得挺贴切,一点儿也不过分。
老爸曾经在热牛奶时看书,牛奶沸得到处都是;一边炸花生米一边看报,花生米变成小黑炭;到邮局领取稿费,忘带身份证;洗东西忘记关水龙头,使贵如油的水流了满地;他自己特意收的东西,刚刚放好,马上就开始找,他几乎天天到处找眼镜,还经常是我的瞎妈妈帮他找到;举着一个计算器递给我,让我接电话,因为他慌忙中把计算器当成手机;进家后钥匙留在防盗门上,被邻居提醒……甚至有一天早晨醒来,他手里还拿着尿壶,头下枕着尿壶的盖,原来老爸夜间起夜,尿着就又睡着了。
妈妈眼睛看不见,穿衣服有时需要老爸帮助看颜色,老爸常常把淡粉色说成“白的!”,把海蓝色说成“绿色!”,妈妈按他的说法,常想不起来这是哪一件衣服。我听见后纠正老爸,他就用“我是美协会员!”来对抗,使我忍俊不禁。吃饭时需要老爸介绍桌上食物:他指着西葫芦说“丝瓜”,指着左边说是“白菜”,指着右边也说是“白菜”。我在厨房里隐约听见了,大叫:“那是昨天剩的西红柿炒圆白菜!”老爸酷爱吃水果,但是有时他分不清李子、油桃和杏子。他奇怪地说:“它们怎么都一样?”
世界杯期间,老爸问我:“电视中说四强中都是欧洲队了,怎么还有葡萄牙?”显然他把这个说葡语的国家当成了南美的国家,被我嘲笑一番:“这要是别人也就罢了,您可是《世界文学》前主编呀!”(老爸看见我写的这事求我:“这件事别写了吧,被人看了太不好意思。”我不听他的。“孝女”也叛逆一回,我欺负他不会用电脑。)通过以上这件事,老爸怕露怯,说话变得谨慎了。最近和友人谈到埃及,老爸小心翼翼地说:“是亚洲?!”友人义正词严:“北非!”
曾经,老爸接电话,只听他热情地对着听筒大声说:“好!欢迎!欢迎!”我和妈妈都以为是哪个熟悉的朋友。老爸挂了电话后,我们迫不及待好奇地问:“是谁要来?”谁知老爸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名字。再问老爸,他也不知道这个他重复的名字是谁。真不明白,不知道对方是谁,怎么就能稀里糊涂地热情欢迎人家。真闹不懂老爸的心理,是因为他自己的耳背不好意思再问,还是他对人的平等思想而觉得无须再问。总之,在如今的社会治安条件下,老爸如此没有自我保护意识,我觉得真是著名的不折不扣的“老痴呆”!
老爸是“大孝子”。他亲自给奶奶接尿、擦身、喂饭、剪指甲,还亲手给奶奶做过衣服。奶奶一百零二岁高龄离世,他一直精心伺候于床前。
老爸是“模范丈夫”。我妈妈双目失明了十年,他从生活上和精神上给了她最大的安慰。他不记得自己每天都吃的药的药名,却把妈妈的十来种眼药搞得清清楚楚。他对妈妈每天的“甜言蜜语”,让我总感到自己是个“电灯泡”“第三者”。他每天看着妈妈的眼睛和她说话,就如同妈妈那扇“心灵的窗户”还亮着一样,这每每让我感动得想哭。
我十七岁时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有次大概两周没有给家里写信,收到了爸爸的电报:“何故久无信?”我二十岁的时候,老爸在外地出差。我生日那天,接到了他的电报:“亲爱的女儿生日快乐!”那年头人家拍电报,一般都是报生老病死或接火车的急事。这两封电报我一直留着。在家里,老爸是我这个暴躁脾气女儿的“出气筒”,我真心感谢他总能耐心地听我的发泄。
堂妹晓崟小时候爱唱歌,他给晓崟买了两个歌本《红太阳颂》(上下)。晓崟学会了上面所有的歌,《红太阳颂》也留到现在。晓崟刚刚学会开车,老爸就给她找来地图。老爸说:“我报名,第一个坐你开的车。” 这对还不太敢上路的妹妹是多么大的鼓励。
他对我的儿子多多特别喜爱,从来不把他当成小孩。多多上小学时,有时老爸写完稿子,就请多多帮他改。看多多认真地逐字逐句地看姥爷的外国文学研究的稿子,让人忍俊不禁。多多每次来,他会放下手中的活儿,或牺牲雷打不动的午睡和他聊天,从中了解他的近况,鼓励他的点滴进步。有时还虚心地向多多请教问题。
老爸爱剪报。天南地北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他都感兴趣。和家里人有关的事情也是他剪报的重点。当年我们夫妻在巴西工作,他把报纸上有关巴西的报道全都剪下搜集起来。当我们探亲回国时或是有方便的人带时,他就交给我们,一般那些新闻已经是两年前的了。
多多去了新单位,他又开始把有关的事情剪下来,装到一个旧的牛皮纸口袋里,等着多多来。多多看一眼,不屑地说:“噢,我看过了,网上早就有了。”
老爸表面看上去很精神,其实身体哪儿都有病。对自己的身体他不在意,但是他居然给我剪下“如何治疗便秘”!老爸对自己的事情从来马马虎虎,但是他关注着周围的每一个人。老爸知道晓崟喜欢小狗,他虽然不喜欢小动物,看到关于小狗的报纸和杂志,一定会留下来,电视里的有关节目,他也会马上打电话通知晓崟观看……
老爸不仅对家人,对别人也是如此。
诗人书法家柳倩老先生准备举行展览,让老爸画一幅画,柳倩在画上题字。于是老爸画了一幅《屈原》。过了不久,柳老告诉老爸,他的《屈原》不知被谁“拿走了”,柳老为此特感伤心。我们听罢也都气愤。谁知道老爸自己不心疼,反而觉得挺美。“居然有人肯‘拿走’我的画。”
有一次,老爸的一个朋友问他:“你怎么对一位老先生那样说话呢?”全家都好奇怪,我爸?无论是对送报纸的、卖米的、开电梯的、清洁工、修鞋的师傅、收破烂的……他从来都热情地打招呼。老爸一贯谦和,我觉得他对人,从心里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不礼貌”?!怎么可能?那天晚上他一夜没睡好,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第二天,老爸非坚持去道歉不可。他觉得不管怎么回事,既然人家说了,我就得去道个歉。我们找到老先生的家,老先生迎门很是纳闷。我们说明了原委。老爸真诚道歉。老先生一脸狐疑连呼:“不是您呀!不是您呀!”原来是一场误会,是他们认错了人。这回我爸坦然了,那天中午他睡了个好觉!
我想起他无错道歉心里就替他委屈。老爸遇到事情就是这样,他尊重每一个人,即使人家错怪了他,他也不生气。
一次,有个杂志在刊登采访老爸的文章时,把高莽误印成“高葬”,杂志印出来后,他们才发现。改已经来不及了。怎么办?编辑部人员都有些不安。印错了,还是这么敏感、这么不吉利的字。订正的话,可能反而造成更坏的影响……没办法,他们与老爸商量。谁知道老爸不但没生气,还安慰他们说:“没关系,把高葬作为我的笔名吧!”过了一阵,老爸特意用“高葬”发表了一篇散文《我死了》。谁知道此文居然评为了2002年 “最受读者喜爱的杂文”,还被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华杂文百年精华》一书中。
对于一位老人,午睡是必需的,不是可有可无。老爸也习惯了,如果哪天没能睡成午觉,那他下午就全没了精神,头脑不清楚,像大病了一场。多次爸爸睡得正香,有人来电话把他吵醒,他非但不气恼,还尽量把音调调高。因为怕对方难堪,他装着已经睡醒了。有时他身体明明不舒服,躺在床上,吸着氧气。有人来电话找他,我要挡驾,他不让,装着精神焕发。对此类事情我一点也不理解,但他就是这样,总是替别人想,怕人家失望。
曾经有位记者采访老爸:“您画了那么多中外著名作家,您画普通人吗?”唉,我巴不得老爸能不画普通人。事实是老爸走到哪儿,就画到哪儿,看谁“上画”,(老爸给我讲过:“长得漂亮的人不一定‘上画’。”他还把“上画”的人具体指给我。所以我懂他的“上画”。)就随手找张纸给人家画张像。被画的人有时不知道是谁在画他,所以可能也不见得保存老爸给画的像。他去邮局、照相馆、复印社都画。
有次一位不认识的人,找到我们家里。她带来一幅少女的画像,她说那是二十年前,老爸到她工作的复印社时给她画的像。她想看看高先生。这么多年,她能辗转找到老爸,真不容易!老爸看到他的作品被保存着很感动,和人家聊了好久。她除了“看望”以外,也是为了顺便推销一点儿她们公司的产品。她真又细心又能干!
有朋友的女儿不到一岁,向老爸求字,他认真地想了好多天,给婴儿画了想象的一幅肖像。这位朋友在文章中说:“令我惊讶的是,无论是相貌还是神态,与现实生活中的女儿,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真是神来之笔。”
签字售书时,老爸还给读者画。开会时他耳背听不见,便画得来劲儿……不过“普通人”因为普通,所以媒体便不关注,影响就没有名人大。就显得老爸好像只画名人,因而也就有了记者的问题。其实在老爸的眼里,在他的心中,人都是一样的,是不能用“名”和“普通”区分的。
我对老爸最大的意见是:他从来不会拒绝。不管他自己当时身体处在怎样的状态:腰痛得根本直不起来、血压高到180……他全然不顾。不管对方是谁,不论是否认识,本地的、外地的,从文人、学者到司机、炊事员,只要人家开口,他都会答应。
老爸就是这样,按照自己的哲学、按照奶奶的遗传、按照我妈妈的指示:“答应人家的事情就尽力办好。”在他已小有的名气和从不拒绝的信条下,就有永远也干不完的事。
一会儿画画,一会儿写字,一会儿翻译一篇文章,一会儿给人家刻个图章。然后再去装裱,再去包装,再跑邮局寄……没完没了无尽无休。我看老爸有求必应,实在太累,真是忍不住了。有一天冲着他大叫:“爸,你不想活了?”“老爸,你要学会说‘不’!”他笑着看着我,也不说话,也不辩解,好像是我特别傻。我可能真是太傻了,明明知道他改不了!
一次,多多谈到姥爷对他影响最大的地方,我以为他一定会说是:勤奋、对事业永无止境的追求等等。没想到多多说:“是平等!姥爷能平等地对待每个人。”
多多说得对,老爸就是这样一个“平等”待人的人!
……
未完
写于2006年老爸八十大寿前夕
平凡中的伟大
003 揭秘老爸 宋晓岚
043 童心 宋晓崟
048 当我对伟人满怀景仰时 宋立崧
050 说说我的叔叔高莽先生 宋晓崴
054 悼念我的叔叔高莽先生 宋晓崴
057 关于外公高莽与死亡间的几片记忆 徐枫
“老虎洞”的艺术家
069 不安的灵魂归宿何处 邵燕祥
073 庄严与凝重之美 李瑛
077 高莽先生和他的两幅速写 冯姚平
082 和高莽的翻译交流 于彬
086 高莽的“老虎洞” 彭龄 章谊
095 红色汉子高莽 鲁光
102 眼神·心魂·友情 郑恩波
113 “老虎洞”里访高莽老师 熊光楷
117 沉痛悼念高莽老师 任光宣
123 忆高莽先生 肖复兴
127 我去哪里找你…… 曹晓萍
139 怀念高莽先生 张福生
145 翻译家高莽的人生信条:人的一生应当永远向前 罗雪村
150 高莽与中国现代文学馆 刘屏
166 题字与画像 蒋宇平
171 我和高莽先生的交往 刘文飞
178 秋叶深深悼高莽 秦岚
183 从种子到森林 高兴
193 高莽:作家的画梦 祝勇
203 怀念高莽先生 陈梦溪
不知疲倦的高莽
211 难于慰藉的哀思 孟烈
215 恩师高莽 龙飞
223 由《高莽的画》勾起的点滴往事 沈念驹
234 不知疲倦的高莽 谷羽
241 老老头为小老头画素描 张昌华
245 让人着迷的高老 吕正惠
254 妙笔高郎 曹积三
262 诗意的吻合 赵丽宏
266 墓园文化的拓荒者——高莽 赵宏
271 他的生命融入了金色的秋天 王宏波
280 《高莽书影录》编后记 张期鹏
283 高莽先生的三幅画像 刘明辉
国际友人的缅怀
293 高莽与俄罗斯的不解之缘 (俄罗斯)库里科娃
309 奥列格·巴维金回忆高莽 (俄罗斯)奥列格·巴维金
313 献给译者高莽的诗 (乌克兰)斯吉尔达
317 中国的呼吸
324 同一天空下 (白俄罗斯)纳乌姆·加尔佩罗维奇
两篇访谈录
329 高莽:实现梦想花了六十年 舒晋瑜
341 岁月·人伦·生命的风景 秦岚
387 高莽语摘录
389 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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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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