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枯的半年

从去年夏季以来，鄱阳湖的水位一直不容乐观。

鄱阳湖西岸的星子站位于入江水道和主湖的连接处，是鄱阳湖标志性的水文站。随着长江旱情的开始，2022年9月23日，星子站刷新了1951年有记录以来的最低水位7.11米，之后仍持续下降，三天后跌至7米以下。

2022年9月6日，江西九江，都昌县鄱阳湖二桥周边水域，湖床大面积滩涂裸露，为有记录以来由枯水位退至极枯水位最快的年份

进入冬季后，11月17日星子站水位更是直接下降到6.46米，不断刷新有记录以来的水位“底线”。

2月中旬鄱阳湖水位大涨，星子站水位终于回升到了与常年同期持平的状态。来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水位急转而下，到月末鄱阳湖再次跌破往年最低水位线。靠降雨刚补回来的水，一点也没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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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代表站星子站2022年9月以来水位过程线，半年来最低水位已经低于原最低水位0.65米

图源：澎湃新闻/江西省水文监测中心网站

据3月9日的报道，目前鄱阳湖湖区通江水体面积为236平方公里、容积7.34亿立方米，比去年同期分别减少了964平方公里、17亿立方米。濒临鄱阳湖的江西九江都昌县观湖水厂无水可取，架设10台浮筒式抽水泵启动“三级提水”作业，才确保了城区及周边3个乡镇共20万居民的饮用水安全。

熟悉鄱阳湖的都知道，鄱阳湖为吞吐型、季节性湖泊，干湿季水域面积差异较大，有“丰水成面，枯水呈线”的说法。但今年三月初的水体面积，直接比去年同时期缩小了80%，不得不令人一惊。

“高水似湖，低水似河。”丰水期的鄱阳湖水连成片，茫茫无际；枯水期湖滩显露，与河道无异

一般来说，每年6~9月为鄱阳湖的丰水期，此时水域面积最大可达3000平方公里以上；每年11月至次年3月为枯水期，水域面积通常在800平方公里左右。每年12月至1月，通常是鄱阳湖水位最低的时候。

2022年8月8日，江西上饶，吉林一号宽幅01C星拍摄的鄱阳湖卫星影像，低水位已经令湖底露出

年年水位大变动，鄱阳湖里的水，为何反反复复留不住呢？

一年一枯，正常

鄱阳湖的成因可以追溯到中生代末期，燕山运动断裂，形成了这一地堑性湖盆。直到公元六世纪末，水域扩展到了鄱阳县境内，隋代称为鄱阳湖沿袭至今。

在漫长的地质年代里，鄱阳湖像一位饱经风霜的长者，早已看惯了起起落落，接受时运和气候的无常。

“芦荻渐多人渐少，鄱阳湖尾水如天。”这是南宋诗人杨万里对鄱阳湖一片浩渺水色的描写

鄱阳湖北通长江，作为一个典型的吞吐型湖泊，它一边承纳赣江、抚河、信江、饶河和修水这“五河”及博阳河等支流的来水，将湖中水调蓄后经北岸湖口注入长江；一边等长江干流涨水时，接收倒灌进鄱阳湖中的长江水。

从江西省内河航道规划图中，

可以看出鄱阳湖和几条大河的连通性

图源：中国国家地理 2023年2月

在鄱阳湖水系和长江洪水的双重影响下，每年4~6月，湖水水位上涨，7~9月因长江洪水顶托或倒灌而维持高水位。

因为每年从湖内流入长江的水量超过黄河、淮河、海河三条河入海水量的总和，鄱阳湖又被称为“长江之肾”。

落星堆，位于鄱阳湖中心的中国古建筑牌坊，

涨水时只能遥遥相看

10月开始，因为五河来水减少和长江的拉空作用，鄱阳湖的水位会显著降低，进入枯水期。湖滩会大面积地露出水面、长出水草。

枯水期的落星墩露出真面目，触手可及

因此，夏季鄱阳湖浩瀚如海，秋冬涓涓似河，是鄱阳湖自己的水位节奏。就像月有阴晴圆缺，是稀松平常的现象，能看到鄱阳湖的湖底，也不必大惊小怪。

大起大落，危险

日常之外总有例外，虽然每年必有丰、枯水季交替，但年岁之间的差异开始拉大。

比如从去年开始的大旱。

在副热带高压的控制下，2022年长江流域出现了60年来最为严重的高温干旱，降雨的缺少使得长江流域和五河向鄱阳湖的进水减少，也让“鄱阳湖变草原”登上了热搜。

在“鄱阳湖大草原”上吃草的牛

6月至8月本应该是鄱阳湖的丰水期，但这里不仅没有出现“丰水一片”的景观，反倒是湖泊面积在短短40天内缩减了69%，裸露的湖床变成了草原。

2022年9月23日，南昌，鄱阳湖进贤段水域湖底干枯河床露出的千奇百怪景观

如果把时间线拉长，从最近二十年左右的时间来看，鄱阳湖水域面积一直处于剧烈的动态变化之中。

2000年、2002年、2010年、2012 年和2020年水域面积较大，而在2004年、2007年、2009年、2011年、2014年和2019年，该湖在枯水期经常处于小型状态，水域面积较小。

2000~2020年鄱阳湖水域干湿季空间分布图

图源 ：孙芳蒂等.2000–2020年鄱阳湖干湿季边界数据集

只看丰水期，2020年丰水期的鄱阳湖水域面积最大，约为4000平方公里。2001年、2004年、2009年和2011年的丰水期和枯水期面积数值都偏小，说明这几年鄱阳湖非常干燥。这一结果也与气象上的旱涝事件相吻合。 

鄱阳湖干旱严重时，树形图案非常明显

比如2011年的鄱阳湖干旱，甚至有新闻报道当地驾校将学员练习场地转移到了湖底草原上，车来车往颇为热闹。

2011年5月鄱阳湖水面面积不足400平方公里，只剩下丰水期的十分之一。千里鄱阳湖变成了大草原

鄱阳湖遭遇的极端天气不止有干旱。2020年的夏天，长江流域发生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仅次于1954年和1998年的流域性大洪水，鄱阳湖也同样被洪灾波及。

2020年汛期鄱阳湖流域降水量丰沛，致使鄱阳湖五大水系水位暴涨。持续的降水、径流量的增加以及长江江水的倒灌导致鄱阳湖水位不断上涨，并超过1998年达到历史最高值，最终在7月6~9日形成鄱阳湖洪灾。

2020年7月4日的一周内，鄱阳湖及五河共发生了10次编号洪水，庐山市滨湖路紧急垒起了挡洪坝

鄱阳湖南部地势开阔、低洼，其平均高程一般不超过海拔30米，明显低于北部地区。通常情况下，鄱阳湖的排洪只能通过北部九江市的湖口入江，但这南低北高的地势使得湖水本身不易外排，如果出现连续暴雨，很容易在南部引发洪涝灾害。

而且洪水季节的长江自身水量增大，也使得鄱阳湖排洪速度更为缓慢，甚至出现倒灌情况。这也是2020年鄱阳湖圩最终堤溃坝决口，洪水顺势南泄的一大原因。

枯水期的鄱阳湖，有奇观

对地理方向的研究人员来说，湖泊波动可以反映气候与环境的变化，湖泊的水域情况昭示着区域的食物、生态与环境安全。

对普通人来说湖泊变浅也有影响。

鄱阳湖区承载了江西省约三成的人口总量 、两成的耕地面积、三成的粮食产量和三成的地区生产总值，鄱阳湖的水位变化对江西人民的生活来说至关重要，水位下降会直接导致部分依赖湖区的居民饮水困难。

收缩的鄱阳湖露出湖底

去年九月以来的鄱阳湖的低水位也给人们的通航造成了不便，自从水位降至8米以下后，相邻湖口县的港航海事部门增调船艇投入巡航，提醒吃水超过3米的船舶及时减载，防止搁浅阻航情况发生。

但这挡不住从西伯利亚飞来越冬的鸟儿。恰恰相反，湖浅这一特点和丰枯水季交替的自然水文规律结合，反而成了鄱阳湖吸引候鸟的重要因素。

干涸的鄱阳湖等待着远方特殊的“客人”

鄱阳湖是整个“东亚—澳大利西亚”候鸟迁飞区中最重要的候鸟栖息地，没有之一。全球九大主要的候鸟迁飞区中，有四个途经我国。

其中“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区”是候鸟种群最为庞大的迁飞区，鄱阳湖又是这一迁飞区中贡献指数排名第一位的候鸟栖息地，其重要性无可替代。每年在这里越冬的各种候鸟最多可达70多万只，成为一道奇观。

候鸟来了

白鹤是这里的明星物种，也是一种全球性极危的大型涉禽。它们夏季在俄罗斯西伯利亚的苔原繁衍后代，冬季90%的白鹤都聚集在鄱阳湖越冬，数量超过5000只，鄱阳湖成了这个物种延续最后的希望之地。

白鹤的迁徙路线图

图源：中国国家地理 2004年05期

由于泥沙沉积不均匀，鄱阳湖的湖盆中自然形成了一些洼地。在夏季的丰水期，它们隐没在广阔的湖面以下。到了秋冬季节，当湖水逐渐向北退入长江之后，这些洼地便如一个个浅碟，为鄱阳湖“盛”下了有限的存水。

浅水湖滩上分布着星罗棋布的碟形湖，湖滩留有大量鱼虾螺蚌和各种湿地植物，加上气候温湿，吃好睡好好不自在，鄱阳湖从一众湖泊中脱颖而出成为数十万候鸟们越冬的优选之地。

在空中格斗的鄱阳湖候鸟“客人”

鄱阳湖中大概有100个左右这样的“碟形湖”，尽管大部分碟形湖的面积都不大，水也不算深，但它们位置相对固定，是一种复合型的湿地生态系统，“五脏俱全”，能为候鸟提供多样化的生境和食物来源，让不同的水鸟能在这里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态位。

鄱阳湖主要蝶形湖分布点

图源：戴雪等.后三峡工程时代的鄱阳湖湿地植被

生产力演变[J]

作为我国第二大淡水湖的洞庭湖，虽然也具备季节性的水位波动，却缺少碟形湖这样的地形结构，因此适合候鸟栖息越冬的生境相对更少。虽然越冬的候鸟数量可达20万左右，在越冬候鸟的物种多样性方面仍无法比肩鄱阳湖。

碟形湖中央的开阔水面是喜爱浮水的各种鸭类的天堂，浅水沼泽区域的淤泥中埋藏着苦草等鹤类最爱的食物

鄱阳湖会枯吗？

首先要肯定的是，每年的丰、枯水期交替是鄱阳湖正常的水文现象。土地皲裂、鱼虾大片枯死在干涸的湖床，是季节性湖泊的每年都要上演的日常。

但从时间长线上来看，鄱阳湖的枯水处境恐怕还会进一步加剧。

2022年12月30日，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环境影响评价文件获得生态环境部正式受理。环评单位代表、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生态环境研究所副所长刘晓波在听证会上说：

“鄱阳湖的枯水问题将会呈现出趋势化和常态化，这个结论经过国家相关部门组织的反复论证，也达成了普遍的共识。”

一条没来及逃离的鱼干死在鄱阳湖河床上

也就是说，长江下游水位下降及清水冲刷不可逆，根据预测，鄱阳湖的枯水处境还会进一步加剧。

即使枯水情势存在，鄱阳湖水利工程依然经历了几十年的争议。

鄱阳湖的枯水问题是多种因素叠加导致的，即使看起来只是2.8公里的建闸方案，依然有着很高的生态风险，作为通江湖泊，它不仅关系到整个长江流域，甚至会波及到全球的生态体系。

早年的采砂、耙螺蛳等人为因素对鄱阳湖底的沉水植被影响是致命的

考虑到对湖区生态的不可逆的影响，从最早规划的“建坝发电”控湖工程经过多次修改调整，“控洪”改为“调枯”，“大坝”改为“全闸”，“高水位”改为“低水位”，“全年控制”改为“分期控制”。

希望希望在下个、下下个十年，当候鸟自北方启程、完成自己漫长而险象环生的迁徙时，鄱阳湖的洲滩和碟形湖能为它们提供食物和庇护，这里依然是它们能够赖以度过严冬的家园。

近年来由于天气干旱等因素，水生生物产量剧减，越冬候鸟的食物供应将会越来越紧张。图为觅食的白鹭

把目光收回当下，鄱阳湖马上也要迎来一个好消息。

气象部门预计，未来十天（3月20-29日），南方地区将有一次明显的降雨过程，鄱阳湖所在的华南东北部等地部分地区的累计降水量有70～100毫米，局地甚至超过200毫米。

图源：中国天气网

这次，希望鄱阳湖能痛快地解个“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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