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上海首演一票难求的昆曲《牡丹亭》,终于启动全国巡演计划。3月8日至10日,上海昆剧团全本《牡丹亭》在北京中央歌剧院上演。在这个完整的故事里,那些曾经不为人熟知的片段一一得以呈现,《牡丹亭》不再只是一个单纯的爱情故事,它变得更丰满,有关礼教、伦理、家国、战争的思考。
文|薛芃
作为一名女小生,柳梦梅是演员胡维露的必修课。在昆曲的舞台上,《牡丹亭》中的折子戏“游园惊梦”“拾画叫画”都是经典段落,但凡演出,总能更多地受到观众青睐,因此《牡丹亭》常有“戏捧人”的说法。却正是因为经典,这两段也成为昆曲小生的试金石,只要拿出来这两出戏,就能基本上判断得出演员的水准。
在此之前,胡维露已经多次演过柳梦梅,但多是折子戏,她从没碰过这样一出完整的大戏。全本《牡丹亭》的第一出“言怀”便几乎是柳梦梅的独角戏,用汤显祖原著中的唱词说,书生柳梦梅祖上显赫,养就了一身“浩然之气”,到了他这一辈,家势衰微,他做了一场梦,有美人入梦,从此,柳梦梅这个传统儒家读书人的命运发生了改变。“开场稳了,后面的戏就顺了。”在接受本刊专访时,胡维露说道。可她觉得,自己第一场的状态不是特别理想,“至少在彩排的时候状态更好,整个人还是稍微有点紧了,嗓子、表演、尺度、节奏都还有更好的空间”。对于这个开场,胡维露有些许遗憾。全本《牡丹亭》一共55出,分为上、中、下三本。首演在上海大剧院分两天演完,第一天晚上是上本,不到三个小时,第二天下午到晚上分别是中本和下本,加在一起共八小时。“如果把汤显祖的原版文本从头到尾演一遍,恐怕好几天都演不完。”导演郭小男说,现在的剧本是在已故剧作家王仁杰剧本缩编的基础上,再经过反复斟酌、删节改编而成的。导演郭小男(周润 摄/上海昆剧团 供图)
《牡丹亭》的故事主线是一个人鬼情的故事:深闺女子杜丽娘一日上私塾,学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时,情思萌动。后来在花园踏春,打了个盹,在梦中遇到书生柳梦梅,云雨之后醒来,才知道是梦,她相思成疾,最终病死。杜丽娘的游魂到了地府,判官发现她和柳梦梅已有亲事,又把她放回阳间。此时柳梦梅进京赶考,偶然遇到了杜丽娘的游魂,于是在看坟道姑的帮助下,决定掘坟,让杜丽娘复生,两人这才做了真夫妻。后来,柳梦梅参加了科考,又去淮扬寻杜丽娘的父亲巡抚杜宝,告知这一切,然而杜宝觉得柳梦梅一派胡言,死了三年的女儿怎能复生?便给他判了斩刑。最后关头,柳梦梅中了状元的消息传来,这事闹到了朝廷,最终在照妖镜的验证下,杜丽娘被承认复活,圆满结局。万历四十五年(1617),《牡丹亭》刊行,明清之际流行开来。但在当时封建礼教的环境下,这个阴阳两隔的爱情故事显得过于前卫、自由,不少女子读后觉得自己已然经历过了一场生死与轰轰烈烈的爱情,便选择轻生,《牡丹亭》一度成为禁书。1945年,在俞振飞和梅兰芳的合力下,昆曲《游园惊梦》被搬上了上海美琪大剧院的舞台,后来又拍成昆剧电影流传。直到1999年,上海昆剧团第一次演出35出的《牡丹亭》,将经典的折子戏扩展成三出大戏。到了2022年,从35出到55出,这个故事终于演全了。全本演出,由上昆演员罗晨雪饰演杜丽娘、胡维露饰演柳梦梅。“55出,由这么一对年轻的演员演下来,历史上是没有过的。”郭小男说。1999年版的上、中、下三本,是分别由三对主演饰演杜丽娘和柳梦梅的,这次在敲定主演之前,团队一直在犹豫主演的结构,是像从前那样,三本由三对演员分别完成,还是只由一对演员独立完成?又由谁来完成?“全本一人到底,对体力、精力、理解、技术、配合的要求都很高。”2022年11月19日,全本《牡丹亭》昆剧首演的后台(黄宇 摄)
2022年年初进入筹备阶段不久,上海静默了。所有主创都被封在家里,讨论、排练只能在线上进行。到了7月,疫情好转,才开始进入线下排练,这个时候,主演怎么安排还没有定下来。三组演员都在备选中,他们有各自熟悉和擅长的篇章,但也需要准备全本。一个月后,罗晨雪和胡维露得知主演定了。导演认为,这是一本一以贯之的戏,只有由同一对主演完成,才是连贯的,观众才能感受到人物和故事内在真实的变化。
从35出到55出,演员经历了两三代的更迭,但导演都是郭小男。从这次接手《牡丹亭》开始,郭小男随身总带着一本原著,文字间贴满了标签,笔记写得密密麻麻,用两种颜色的记号笔标注着原文,紫色代表35出剧本里用的原文,黄色则是这次新加的内容。虽然排过《牡丹亭》,心里有底,但这次重新梳理剧本,郭小男又遇到很多新的问题,“最有意思的是排序,当摘取出这些唱词和念白之后,怎么把它们重新编排顺序,重新整理逻辑,又不违背原本的意思,是一项挺难的工作”。在郭小男看来,第一本里杜丽娘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家闺秀,第二本“人鬼情”的故事中,杜丽娘要更热情奔放一些,到了第三本,又回到了闺门旦这个行当的典型模式,杜丽娘与柳梦梅结为夫妻后,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规规矩矩的,夫唱妇随。在上、中、下三本中,杜丽娘的心境随着人生经历变化,唱腔、动态都需要变化,舞蹈的方式、节奏都要各有侧重。如果说折子戏是演员演技、功力的放大镜,那么全本大戏则更需要在此基础上,塑造出一个鲜活的人物。这就对罗晨雪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她既要表现闺中杜丽娘的青春懵懂,又要让这个人物逐渐地觉醒,去主动接近、奔赴、求生。罗晨雪说,这一系列的差异,除了自己的功力之外,还可以在水袖中看到变化。在第二本中,大量运用了长水袖飘逸的视觉感。“像精灵一样,”导演告诉她,在这一段里,“要尽情地‘放’,水袖尽情地打开,这本身就是一个为爱奔赴的女子的形象。”但是在第一本中,杜丽娘是一个闺中女子,一个在礼教规训中自我约束的女子,水袖的长度和舞动的幅度都是更克制收敛的。一直以来,第九出“惊梦”都是经典中的经典。柳梦梅与杜丽娘相互动情、交媾,汤显祖把最“淫词艳曲”的一小段交给了一位花神来演绎,来表达两人的缠绵,花神因为知道他们两人日后有缘,所以以神仙的名义来保护他们。以往在这一出中,花神常以一个形似土地公的形象出现,或是有一群类似丘比特的小姑娘出场,但在这一次的舞台上,花神穿得非常艳丽、张扬,满身是花。“因为这场梦是一次任性的释放,是对灵魂和精神的冲击,我想要更加明确精准地突出这段唱词的真正含义,而不只是一段情爱的描述,它背后应该昭示着更巨大的抗争的力量。”郭小男说。“写真”这场戏演出不多,在1999年版本中也是一笔带过。在这一出里,杜丽娘给自己画了一张像,她画的既是自己的容貌,又是精神状态。郭小男认为,在第一本中,汤显祖为杜丽娘制造了四层空间:第一层是自身身处封建家庭的生活空间;第二层是进入花园、打开心扉之后,感受到的情感空间;第三层是进入梦境中获得最本能的关于性爱的体验,这是一个梦幻空间;第四层就是画像,进入自己的精神空间。“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心灵逻辑、精神逻辑,从‘惊梦’‘寻梦’‘写真’到‘闹殇’,杜丽娘经历了现实中难以经历的情爱,她在这个梦境中一步步走向死亡,体验着非现实的快感。她死的时候是愉悦的,她不是悲,而是只能通过死亡去完成一场在当时不可能实现的理想中的自由恋爱。”郭小男说。当胡维露意识到开场没那么顺利时,她很快开始调整状态。这关乎一个重要的问题:柳梦梅在她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上、中、下三本中,后两本柳梦梅的戏份比较多。胡维露觉得自己更擅长前两本,“因为我是女小生,所以柳梦梅那种痴情、温存、专一、儒雅的一面我更能有共鸣,这可能也是我从自身是女性的角度出发的”。而柳梦梅又是多面的,在爱情之外,全本《牡丹亭》努力呈现了一个更复杂的柳梦梅。在第三本里,最重要的人物是柳梦梅。从表面上看,他的第一条线是科考,但更重要的是一条隐线,他要替杜丽娘找到她的父母。其中一出,柳梦梅去找杜宝,却被拦着不让进,柳梦梅便以杜宝女婿自居,扬言若是不让进,就撞死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在《牡丹亭》的后半部分,柳梦梅机灵、功利、善于随机应变的另一面被展现出来。胡维露说:“一方面要把这些折子戏演好,不断把曲子唱好,念白念好,把四功五法的技术都做到位;另一方面,又得带着观众入戏,让观众觉得看一出大戏就像看一幅长卷绘画一样行云流水。”抛开爱情线来看,柳梦梅就是一个生活在明代的普通书生,祖上显贵却家道中落,从小读书,养就了书生的清高气,考取功名才是人生的正途,因此他费尽心力参加科考,拿下新科进士的社会身份,才能将这个复杂的故事合理化。郭小男还指出,柳梦梅这个人物身上,融入了许多汤显祖自己的人生经历和记忆,如对岭南的反复强调,是因为他曾被贬岭南,在第四十一出“耽试”中,他又借柳梦梅之口,表达自己对当时朝廷与战争的态度。1999年的版本演到“圆驾”就结束了,后面复杂的叙述没有再展开。在这一本里,穿插了不少社会、战局的内容,出场人物很多,跟前两出简约、空灵、充满意象的唱段不太相同。郭小男觉得,在这一部分,当数杜丽娘的父亲杜宝是最有趣的人物。杜宝是江西南安府太守,是一位礼教儒学、内闺制的严格捍卫者,要把女儿教育成一位德行、才华、美貌兼备的女子。他很爱女儿,但又无法接受女儿死而复生的事实,因为这是有悖于传统礼教的。直到最后一出,搬出了照妖镜,所有人都接受了复活的杜丽娘,可杜宝仍然很无可奈何,他最终也是半推半就接受的,过不去心里的那个坎儿。如何让杜宝的这一面更丰满呢?汤显祖制造了一场金人围城的战事,杜宝必须带军守卫淮扬,他对国家的使命与担当都在这一场守卫战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杜宝代表着封建社会的正统男性价值观,但他的人性却又是被泯灭的、受扼杀的,这就把话题引向了更深层的社会议题上。全本《牡丹亭》昆剧首演现场剧照(上海昆剧团 供图)“汤显祖用一个小姑娘思春的小心思,最后折腾出这么一个宏大的格局,用第三本去对应第一本看,会意识到它是具有社会意义的架构,同时它又是一个哲学著作和美学著作,它的哲学高度是在对明代社会至情至理对冲上的直接抨击,美学高度则在于用诡异的、奇幻的方式表达这个故事。自由恋爱看似简单,但在明代社会无法完成,杜丽娘必须变成鬼魂才能寻求自己的向往,完成自己的人格。汤显祖的伟大在于不仅仅写了一个人鬼情的故事,其中几个主要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社会使命和责任,他们共同勾画出明代社会的面貌。”郭小男说。这几年,郭小男阅读了大量海内外对《牡丹亭》的最新研究,他发现一些有意思的新看法,比如鬼神观的差异。在提到杜丽娘魂游的篇章中,国内学者常使用“鬼魂”“鬼”这类词,海外研究者则偏爱用“灵魂”一词,进而会涉及灵魂与肉体、超自然等观念。这种看法的差异,也让《牡丹亭》进入了是否是神话的讨论。从史料上看,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来华传教28年,其间与汤显祖有过诗书交流,天主教中的生死观、复活论也一定程度上拓宽了汤显祖的思路。这些都对重看《牡丹亭》是有启发的。罗晨雪与胡维露两人搭档,有10年的时间了。大戏从《墙头马上》到《玉簪记》,再到现在的全本《牡丹亭》,她们之间已经很有默契。胡维露说:“昆剧讲究一生一旦,‘对子戏’特别重要。”胡维露从刚开始就选了女小生这条路。不比男性,女性唱小生,需要克服更多自身条件上的短处。对于胡维露来说,她的声量没有那么大,声线也偏细,她自己觉得形体上也不占优势,“不是高大魁梧的类型,有些偏瘦”,一旦站上大剧场的舞台,“就会显得气场不够,撑不起来”。但另一方面,正是因为她的这些特质,能够把小生儒雅、柔情的一面展现出来。胡维露1982年出生,初中毕业后,又过了一年,她才开始正式进入上海戏曲学校学昆曲,这时她十六七岁,已经过了最好的入门年龄,若是再早四五岁更好。从一开始学昆曲,胡维露就想演女小生,“好像更符合我的性格,衣服也好看”。可她的老师岳美缇再三劝阻她。岳美缇原是花旦出身,但在昆曲大师、上昆首任团长俞振飞的建议下,改行小生,第一次演就是柳梦梅。胡维露说:“老师觉得她这一辈子演女小生,吃了太多苦。如果你撑不起来一个男性人物的角色,掌控不了这个舞台,那就很难再唱上戏了。”一个女小生在一个剧组里,如果唱不了主角,也就意味着跑不了龙套,因为跑龙套通常不需要女小生。不过胡维露比较幸运,刚来上昆时,剧团觉得她形象不错,她也在舞台上跑过不少花神的龙套。昆剧里的女小生很少,胡维露所在的昆四班,只有两个女小生。在上海昆剧团,大约10年左右为一个代际,现在最年轻的是昆五班。学了四五年,胡维露才慢慢找到感觉,岳美缇是一直陪伴她成长的老师。最近五年,胡维露又跟着工小生的蔡正仁学了很多官生戏,官生戏要求把嗓子放宽,表演的尺度张合更大,人物表达上也更有力度,更多一些阳刚之气。这也弥补了胡维露的短板。罗晨雪的老师张静娴也曾经多次出演杜丽娘,到了这一次排演,她又一点点把自己的功力传授给罗晨雪。在落地排练之前,张静娴给罗晨雪密集地上了八次课,每次三个半小时,从唱段、念白、唱腔、咬字、动作各个方面一一指点,罗晨雪把这些细节都逐一记录了下来,比如某一处的念白要再甜一点;某个人物上场是否要加入锣鼓,这样可以衬托着人物更硬朗一些;水袖该如何甩动,如何更有分量,等等。罗晨雪的第一出闺门旦的戏就是“惊梦”,那时她只有十三四岁,现在35岁的她对这个角色有了更深的理解,“这出戏是需要琢磨一辈子的”。这一次的首演,罗晨雪和胡维露都感觉到,新观众多了不少。以前看戏的多是专业的昆曲戏迷,他们对演员也很熟悉,一开嗓就知道今天状态好不好,嗓子“在不在家”,哪儿演得好,哪儿出了错,都了然于胸。这一次的上海大剧院里,多了些昆曲的入门观众,他们有些听不太懂,要借助原文字幕甚至英文翻译才能明白文本,至于四功五法,更是难得其要义。胡维露说她收到不止一个反馈,说没认出台上的柳梦梅是位女小生,她倒觉得这是褒扬,说明她们带着观众入戏了。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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