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做一个菌丝体一样的人,下面有各种各样的脉络,是柔软的可以跟别的事物产生连接的人类,这样我们才能够在废墟上重启和共生。——张晓佳今天分享神兽之间活动“无边的网与共生世界”的下部。前半部分在这里:缠绕、交染、集合,松茸作为重启故事里的一个小切片。
正式开始之前展示一张关于TLOU的网页截图。克里斯说,看得太晚了,应该在读书会上给大家展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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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佳:人类世这个概念已经有很长时间也有很多人去讲了。但其实我们对它的认知有一个问题——所有的对大自然形成的一个干扰都是人类造成的吗?人类之间是不是也有差异,富人和穷人对大自然造成的影响是一样的吗?可能是不一样,显然是不一样。比如富人的种植园生产在太平洋一个小岛上引发了严重海啸。作为整体,我们是人类物种,但是在对自然和地表造成一些问题的时候,那些受自然灾害侵袭的国家的人民,他们可能是相当反对这种说法的。
所以后来有人提出,人类世是资本世,更多的是资本对于地表的侵害,比如说过度采矿、种植园经济,背后不是全体人类,而是掌握了资本的这些人;包括在知识体系中提人类世这个概念的,也是西方的知识分子,它代表的就是一种中心的话语权,是一种权威话语,它并不是普世的人。所以人类世受到很多女性主义的批评家的反对,比如唐娜·哈拉维(Donna J. Haraway),他们觉得人类世的说法太自以为是了,把人放在中心的位置。人之间是有差异的,哈拉维从女性主义的视角出发对人类世的反对,代表的是弱势群体,包括非人类。地表上形成的各种痕迹不可能全部是由人类形成的,比如留在化石层里最后变成水源,其中有很多非人类的东西。女性主义学家更想强调的是,这个世界是由弱势群体和权威性群体,还有微生物这样的非人类(non human),共同组成的,而并不是仅仅通过一部分人或强势的权威话语去概括我们生存的世界,所以引发了“后人类世”的观念,重新思考了人类中心主义在历史叙述上的地位,摒弃人类中心的视角,对历史进程中非人类的因素更加看重。李婷:我正好可以在这个地方做一个补充,因为我们在《共生》这一期里,正好有两篇文章也是刚才晓佳老师提到的,后人类世里关于“人与非人”之间的这种关系,它们重新编织的这样一个网络,可能是我们重新看待世界的一种方式。这里可以提几个我认为还挺有意思的例子,第一个是关于柏林的“偶然花园”的,二战后东西柏林分离的时候是分开治理的,西柏林和东柏林,对于景观的预设,对于如何在废墟上重建这些城市和植物性的装饰,是完全不一样的。然后在这两个地方之间就会形成一个空间,一个gap,没有人涉足,或者说没有人去刻意设计的时候,我们称之为“偶发的植物”突然填进了空间,这个空间就和人类刻意设计的植物园完全融为一体。人类的观念和没有生命的非人的东西,交缠在了一起。在人类世,是人去塑造我们的空间、人类去控制我们的地球,但在刚才说到的“偶然花园”的案例里面,人至少是没有完全掌控的,和一些偶然的东西交缠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新的环境,是对后人类世非常明确的表达。我们提到的人类世向后人类世过渡,又联系到我们自己去做杂志,讨论科技与文化的对立或者说交叉和相互影响,其实跟人类怎么和自然相处是有一些共性的。最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大家对于人在自然界的关系是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二元理论,就是要么就是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人和花草树木动物是完全一样的,要么就是更技术的一面——人类通过理性来控制这个世界,我们发明产品去统治、按照人自己的意愿去改变世界。最后事实证明我们不可能完全和自然和谐共处,也不是通过人的意志完全技术性地改变世界,而是一种融合,在人通过技术改造世界的同时,又需要或者说必须甚至是被迫能在这个世界中找到和非生物和谐相处的方式,这是在后人类世里需要思考的问题。
行动者网络理论:成为“真菌人”
张晓佳:人改造社会或人属于社会,其实是一种文化建构。它还是强调了人的理性,mind,就是哲学上的“心灵理智”。人可以改造,这其实是后人类世观念中最为反对的一个概念。你为什么要改造,你凭什么改造,谁给你赋的权?有这样的一个结构性的思考在其中。
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提出或者说综合过一个理论,讲到后人类世观念怎么看待人和万物共生的关系——不是我塑造谁,也没有主客体的区分,而是强调所有的物种,包括非人类,都是一个“种间关系”,我们跟非人类之间是共生关系,人与人、人和非人之间是一样的,是平等的地位和对称的权利。这跟我们前面看到的根茎、菌根组织下面纠缠的网一样,你看不出来谁更重要,哪个网更重要,哪根线更重要,这些所有东西都很重要,放在一起才能形成这样的一个网,这个世界才变得更好。这就是简单化的“行动者网络理论”(ANT),它突破了自理性现代化性以来,理性与感性、大脑与心灵等二元性,而强调一元性的概念,一个整体,所以世界就是一个由有各自特点的部分组成的多元化的社会,其中的参与者就是一个network的行动者,actor network,就简称 ANT理论。我们每个人都是行动者actor,包括非人也是行动者。但不是说只要是个东西,比如说桌子,它就是行动者,你必须在这个系统当中起到一定的作用、有一定的功能的时候,才能叫actor,毕竟它是行动。这些actor在network(网)里面是平等的地位,就好像你家的宠物可以跳上床跟你一起睡觉一样,这可能在父辈看来是不能忍受的。你可以用这个视角去看待我们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李婷:刚才晓佳说到这个ANT理论,我就再说一个例子,是我看《深时之旅》这本书的时候偶然获得的一些启发,书里提到,其实在一个非常大的森林里,真菌和其他的树木之间没有竞争关系。它的出现就是为了滋养这些树木,这些树木掉落的叶子或者死亡的根茎又能滋养这些真菌,一些树木死亡之后,还会有一些树木替补上这些树木的位置,继续滋养这些真菌,真菌也是和在它周围的树木的数量是有关系的,比如说树木增加了,真菌可能也会增加了,树木缩减真菌也就相对缩减。当我们看待人类世界时,天然地会认为一种行为一定会和市场有关、和经济有关、和利益有关,但实际上在真菌和树木的世界里面我们看到,他们完全是一种类似于社会主义的公社的形式,大家是一种互助的形式,就是你要活着我也才能活着,我活得更好你也会活得更好,大家都可以在自由的状态下组成一种新的连接方式,就类似于松茸采摘者的例子。我们过于固定地把社会分成了“社会主义模型”和“自由市场模型”,把人类的认知强塞给了每一个领域,不管是人与非人、人与生物。有些系统它可能天然不存在竞争,但是我们一定要以一种竞争的方法论去理解它,这可能是当我们展望未来或看到后人类未来更大的可能性的时候,需要去时刻去挑战的观点。张晓佳:我们可以先看一下拉图尔那个图,这是他自己画的一个图,来解释行动者网络理论。左边ABC三者是有个等级关系的,从bottom到top。在传统的认知里,所有行动者之间不是平等的,在行动者网络理论中,它们之间是相联系的,不是这种等级制的,有对称性在其中。在这种行动者网络当中,每一个个体就不是一个光面的、硬的球体,不是一个闭合的状态,而是“真菌人”。我们要做一个菌丝体一样的人,下面有各种各样的脉络,是柔软的可以跟别的事物产生连接的人类,这样我们才能够在废墟上重启和共生。
特别连线:对书店空间保持乐观
李婷:前面谈了这么多偏向理论的东西,其实最后还是想要从共生回到“重启”这个概念。我们当下面临的社会生活环境,可能在我们身边,包括我们个人的精神,大家都会有一些废墟或者是说被遗弃的地方,这些空间该怎么重建,可能是我们再去讨论共生的时候,需要思考的问题。真菌和松茸给我们提供的是我们以前没有触摸过的一种生存方式或新型的世界观,在我们去重启生活乃至重建人类文明时,对我们有什么样的启示?我想这个时候可以连线一下神兽之间的创始人Jam。Jam也是离线的老读者,在今天这个时候,可能大家对现在的文化生活都会有一些废墟的感觉,我们怎样去建立一个文化沃土,怎样能让现在的文化生活更丰富起来,可能书店始终是大家会讨论的一个话题。张晓佳:我觉得书店不光是一个商业空间,如果用人类学家项飚的观念,它其实是我们附近社区中的一个存在,他提出“重建你身边的500米”,书店对于社区来说是一个可以更新或者活化社区生活的存在。Jam:我现在在东京港区的一个朋友的办公室。我想迅速地分享一些我的想法。从我的角度看,松茸这个意象与我们经营神兽之间的理念特别契合的一点在于:一方面作为市场经济生态的一部分,我们拥抱商业,这也是对逻辑性/神性的尊重;同时我们备受广大文化文艺爱好者珍惜的独立书店气质,又要求我们不能完全迎合现有的市场逻辑,我们必须对此保持一定距离,这也非常符合我们对动物性/兽性价值的理解。这次交流,是我第一次亮相介绍神兽之间在日本开拓更多的可能性。这里我主要想分享我决定迈出这一步的起因。去年上海封城期间,我的切身感受是:读书可能是必需品,但实体书店真的不是必需品。大家被封在家里,确实需要读书,很可能也需要线上买书,但对实体书店的需求,一定是排序很靠后的。那么一个需求排序很靠后的业态,不存在才是常态,依然还存在才是反常的。所以封城头一个月,我的心理压力是很大的,那时候看来解封后关店是一个很大概率的选项。但突然有一天我开始从城市生态文明的视角俯视自己的困境和压力:一个城市好比一块大蛋糕,实体书店这个小东西既不是蛋糕胚,也不是奶油,它最多最多就是薄薄的一层糖霜。当这块蛋糕的生存环境和发展方向正在面临巨大的改变,那么我自然不应该奢望这层糖霜必须依然存在。我还一度说过发狠的话:如果我们无法在这里生存下去,不必为自己遗憾,我们只需要为这个城市感到遗憾。有了这种与自己和解的心态,我的视野进一步打开,我开始把过去只作为长远规划的国际化之路,提到了眼前的求生方向。有相近文化偏好的受众群体、更友好的线下文化消费体验习惯、有积累的文化合作资源储备、出境规则可行性。这几个因素交叉,东京就很容易成为我们的首选项。明确这个目标后,我明显感到自己的情绪、干劲回到了一个更积极的状态。现在我在东京,我有了更多的切身体验感受,很多鲜活的案例将在后续的视频号内容中与大家分享。此刻我最想说的是,目前没有超出我预料的负面信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基于神性远见的逻辑预判,给了我很多安全感和inner peace。上海在解封之后也没有发生更糟糕的事,这座有独特魅力的伟大城市,依然保留了值得乐观期待的生命力。坚韧在什么时代什么环境下,都是稀缺的宝贵品质。感谢大家今天来到神兽之间参与这场分享,愿我们一起创造更值得期待和怀念的2023。李婷:我们大家都知道,实体书店包括实体书本身,它的命运在现在的互联网时代其实一直都处于一种风雨飘摇中。我觉得还在做实体书店的人,大家可能关心的并不是书本身,因为书我们已经可以完全脱离书店,在任何一个渠道平台获得,可能第一更多还是跟读书的人有关系,跟社群有关系。第二可能是跟在地的文化有关系,比如说你们一直没有放弃在上海开一家又一家的书店,其实本身可能是你们也把自己当做上海文化的一个部分。文化和社群,在东京的话会是一种什么新的形态?Jam:我觉得我们有可能能给东京的线下环境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因为目前观察到,在全球实体书的消费需求走弱的情况下,东京或者说日本对这个习惯的保存是比较好的。我现在看到的很多东京的书店,都有点像我们20年前逛书城的感觉,密密麻麻的书,种类也分得特别细,所以我觉得还是有很多人对实体书的消费,尤其是线下购物消费的体验挺有路径依赖的,所以东京的书店相对的生存压力会小一点。但另一方面,生存压力小了之后,就不会有进化压力了,可能也就没有那么多动力去做一些新的尝试。比如混合业态的经营,包括有社群氛围的运营活动,我在东京也看到一些门店,但确实目前来看不算成熟。我们国内的独立书店,我觉得越来越多都会把活动运营作为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我觉得我们勇敢地迈出这一步,也许能给东京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体验。另外一方面,上海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国际化的地方,上海的年轻人和东京年轻人,他们一定是有共同的可聊的东西的。比如说一些大家都认识的艺术家,可能大家的语言是相通的,我们有一些过往的经验是可以在这里继续运用的。这两点我就觉得是值得我们把它继续做得更扎实的地方。
万物:在不确定的世界中寻求可能性
李婷:最后我们留了一些时间给晓佳,把我们今天讲的东西整理一下,希望对于大家去思考更内向性的问题能有一些帮助。张晓佳:我们今天虽然讲了非常多的概念,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我们在讲怎么去发现自己的意义,但是不是说我主观认为我自己有意义,而是在我们跟别的事物之间的联系当中去发现自己的意义。“万物”这个概念英文一看就很明显,就是everything。每一个人和每一个物都是由之间的联系来构成的。这个概念是Tim Ingold提出的,他和罗安清都是实验型写作比较前沿的人类学家。万物这个概念是从哪里出来的?简单地讲,一根线变成了一个网,然后形成万物,它强调一个流动的空间。大家可以去想想绳子是什么样子的,交织在一起然后拧成一股的那种麻绳,它是由不同的力量不同的线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摩擦,然后变成一个很坚固的、很延展的东西。人类在世界上生存,就像一根线一样在移动。比如说我们中国人讲“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是我们置身于环境当中才有的,你看到这样的花和这样的鸟,才引发了这样一个共生的情绪。一根线你不知道它去向哪里,它是一根蜿蜒的线,没有开头没有结束,在蜿蜒中、流动中跟别的东西形成一种交织和纠缠。还有一个网的概念,Tim Ingold提出了一个跟network不太一样的词叫meshwork,网缠,可以想想一下我们社会当中不同的事物,这些东西只有交织在一起,形成绳子以后,才能形成这种有力量的东西。所以把事物、把人放回这个事情关系的本身,形成了万物,世界就是通过这种交叉来生成了这种重要的关系。当我们跟其他东西形成连接的时候,就有了一个全体(plenum)的概念,然后通过不同的方向形成一个网。这就是我们今天的主题,无边的网和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