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盛夏，杭州首次隆重召开全市“工业兴市”大会，会上杭州市委市政府给予冯根生、宗庆后、鲁冠球三位功勋企业家每人300万元奖金，以表彰他们为杭州工业发展所作的突出贡献。

待遇规格之高，奖励手笔之大，在当年的历史背景下绝无仅有，一时间轰动全国。

冯根生、宗庆后、鲁冠球也被视为企业家“三驾马车”，彼时他们分别从国有企业、校办企业、集体企业起家，缔造了自身传奇的创业经历。

这场大会也留下了诸多经典画面，不论是冯根生发言后宗庆后和鲁冠球的热烈响应，还是“三驾马车”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都成了一段美谈。“三巨头”并肩而立的身影，也犹如迎风挥舞的三面旗帜，在时代浪潮中拼搏奋进，砥砺前行。

这场大会后的第15个年头，冯根生和鲁冠球相继去世，最后的旗帜宗庆后，也在近日谢幕。人们汹涌而真挚的悼念之情，寄托了对这位传奇企业家无尽的哀思与敬意。

（孙婉秋摄）

雨中送别

2月28日清晨，天空阴沉，雨水打湿了大地，整个杭州城似乎都被一层薄薄的水雾笼罩着。

距离宗庆后追思会尚有一个小时，娃哈哈厂区大门前站满了前来送行的人们。

娃哈哈下沙基地门前（水芙蓉摄）

这是位于钱塘区的娃哈哈下沙基地，园区占地面积近500亩，是娃哈哈集团在全国55个生产基地中规模较大、生产品种最多的一个基地，AD钙奶、非常可乐、益生菌等均在此生产。

基地内的娃哈哈IP形象（水芙蓉摄）

3天前，娃哈哈集团官宣创始人、董事长宗庆后因病医治无效，于2024年2月25日10时30分逝世，享年79岁，同时宣告追思仪式将于下沙基地举行。随后，人们络绎不绝地来到下沙基地，或入内吊唁，或送上鲜花。

一天前，《国际金融报》记者也来到追思会内场吊唁，一名退休员工告诉记者，举行追思仪式的地方就是他们开会的大礼堂。

追思大礼堂（孙婉秋摄）

追思会礼堂外挂着黑底白字的“深切缅怀宗庆后同志”的横幅，礼堂对面的展板上除了宗庆后的大幅人像外，还有其个人介绍和先进事迹介绍。

礼堂对面的展板（孙婉秋摄）

会场设在礼堂三楼，遗像被簇拥在一片鲜花中，礼堂内展板上回顾了宗庆后的一生和娃哈哈的发展历史，园区两侧道路上架满了各式花圈。

园区内架满花圈（孙婉秋摄）

一个不为人知的细节是，工作人员准备了一大包的糖果，吊唁结束后请来宾每人拿一个颗，或许是不想让悲伤蔓延，毕竟这家企业的产品和初心便是希望传播快乐。

基地大门两侧的空地上也摆满了鲜花与花圈，绵延数百米，卡片上一句句情感真挚的话语寄托着无尽哀思与敬意——“一人走伤一座城”“踏实做企业、纯净做好人”“一双老布鞋、一世掌舵者”“感谢娃哈哈陪伴我的童年，依然热爱娃哈哈”。

花店店员王丽（化名）抱着刚包好的3束鲜花蹲坐在地上，对照客户的留言认真填写卡片，她说这些是外地网友订的。

（水芙蓉摄）

基地附近的一家花店老板向记者表示，今天已经往追悼会现场送了近30束花。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大部分都来自外地，本地的倒很少，他们中有创业者，有离职员工，还有很多从小喝娃哈哈长大的年轻人”，来不了现场，他们只能以此表达心意，并打电话请求商家附上手写信，留言或长或短，但无一不让人为之动容。在接受记者采访期间，又有一位骑手取花送往娃哈哈，彼时已经晚上七点多。

门口怀抱鲜花的男青年望向厂内，哼唱起了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孙婉秋摄）

雨越下越大，人群里有人说道“老天也来送宗老最后一程”。

一把把雨伞撑起一片追思的汪洋，伞下是一张张诚挚的面庞。

戴勋是一名地道的河南农民，25日从新闻里得知宗庆后去世的消息，他转了两次车，耗费10多小时来到杭州。他在下沙基地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下，要把宗老送走再回去。面对记者的询问，戴勋显得有些羞赧，直言自己小学文化，“没读过什么书，不太会说话”，但真心敬佩宗老的为人。

提着两板AD钙奶的宋有忠来自浙江衢州的开化县，因为没有提前买到票，他自驾4个多小时来杭想参加追思会。

一位来自云南的创业者专程坐飞机来到基地门口吊唁，他告诉记者，自己在早市买了鲜花和现做的鲜花饼带给宗老，“创业不易，自己看了很多遍宗老的视频”。

（孙婉秋摄）

两名娃哈哈的退休员工提及宗庆后数度哽咽。她们说“老板怎么突然就走了，我们希望他长命百岁啊！”她们感念娃哈哈的“家文化”，回忆起炎热的夏天宗庆后常常一个人来车间了解情况，提到每年的年夜饭，宗庆后都会给大家敬酒、发红包。

2024年的年夜饭宗庆后没有出席，彼时由其女宗馥莉主持，不少员工没想到他的健康已经出现了问题。

宗庆后的离开，猝然而又有迹可循。

其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去年12月的“2024年全国销售工作会议”上，作为董事长的他并未发言，仅为优秀经销商代表进行颁奖。

2月22日，市场传出宗庆后已被送入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邵逸夫医院的ICU进行抢救的消息，彼时娃哈哈对外称其在接受治疗。

3天后，在象征团圆喜庆的正月十五元宵节的第二天，宗庆后离开了，留下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明——娃哈哈。

他曾说，“娃哈哈是他整个人生，所有的梦，一切的意义、价值、标签和符号。它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明。”

42岁蹬三轮创业

“我是一个普通人，从底层崛起的凡人。幸运的是，我生于一个大时代；更幸运的是，我获得了一个机会，缔造了一家公司，并且因之而成为‘中国首富’，得到了价值的实现与认同。”宗庆后在为自己传记写的序言里，称自己是一个凡人。

曾组装过电表、卖过风扇，42岁创业的他可谓大器晚成，却从不掩饰时代带给他的红利。

改革开放以来，搞活经济成为主流思想。

1987年，杭州市上城区文教局要对下属的校办企业经销部采用承包经营的方式，并公开选拔经销部负责人。42岁的宗庆后毛遂自荐，拿着借来14万元，带着两名退休老师在杭州市上城区创办了校办企业经销部，这是娃哈哈集团的前身。

其主营业务是代销汽水、棒冰及文具纸张。由于只有3个人，宗庆后常常亲自蹬三轮车送货。因为薄利，宗庆后在杭州市上城区40多所中小学和幼儿园树立起很好的口碑，销售网络逐渐建成，利用学校渠道，他揽了不少代理经销生意。

在代理经销一款名为“中国花粉口服液”的营养品时，宗庆后发现这种口服液对增强学生体质有一定效果，但价格偏贵，他主动找到厂家要求提供简装品。降价后，“中国花粉口服液”变得供不应求，厂家的生产能力告急。宗庆后抓住机遇说服杭州计委筹建起了“杭州保灵儿童营养食品厂”，并征得原厂家同意上了一条灌装生产线。

1987年11月底，日产量达一万盒的灌装车间在上城区清泰街160号落成，当年实现销售总额436万元，上缴利润22.2万元。

1989年，他创建杭州娃哈哈营养食品厂，凭借对儿童市场的眼光，和一双跑不烂的腿，娃哈哈营养液一炮而红。

这得益于宗庆后不惜借钱投广告的商业魄力。

当时中国的媒体行业并不发达，每个城市几乎都只有两三家主流媒体，而这两三家主流媒体几乎可以覆盖到城市里所有人。至于中央电视台，那就更不用说，基本上可以覆盖到全中国所有的电视观众。

1996年，宗庆后瞄准瓶装水市场推出娃哈哈纯净水，娃哈哈集团的商业帝国初具雏形。

极具人情味的中国首富

2010年，宗庆后首次荣登胡润全球百富榜内地榜首。2012年10月12日，《福布斯》发布2012福布斯中国富豪榜，宗庆后以100亿美元的净资产重新登上首富的宝座。

肖竹青于2000年加入娃哈哈集团，曾任娃哈哈集团策划总监。他告诉记者，“达娃之争”中，达能曾通过猎头公司千方百计挖角娃哈哈的人，但“一个都没有挖动”。

人员稳定的背后是娃哈哈的企业文化。

“宗庆后人情味很浓，员工个人利益与娃哈哈公司利益深度捆绑。”肖竹青透露，娃哈哈有一个退养计划，即对于在娃哈哈干了10年以上的员工，一般不裁员。若是员工能力跟不上了，就将其调到保卫科或者仓库等后勤部门，在利益捆绑方面，娃哈哈旗下有由省区经理直接入股成立的子公司。

公开资料显示，娃哈哈自1999年起就实行了员工持股激励制度。到2003年，该公司已实现全体员工持股，其全部股东数量一度超过1.5万名。

日常经营中，在大家长式的管理风格下，娃哈哈的效率亦被很多员工称道。

“娃哈哈效率特别高，因为娃哈哈里所有重大事情都是宗总亲自决定。”在娃哈哈任职的两年里，这是肖竹青一个很大的感受。他举例，如果娃哈哈做一个铺货政策，第一天决策层下达一个文件，第二天全国的终端就可以执行，如果终端有反馈意见，第三天就可以推翻、完善和修改原文件。

肖竹青还透露，在康师傅、统一、可口可乐等由职业经理人管理的公司里，他们的类似决策周期可能要半个月甚至一个月。

多名娃哈哈员工对记者表达了对娃哈哈“家文化”的感念，即“凝聚小家、发展大家、报效国家”。一名73岁的老员工说他最初在一家罐头厂工作，随着该厂被娃哈哈收购，他成了娃哈哈的一员。加入娃哈哈后不久，他便获得了一处住房，一家人有了温暖的栖身之所。2001年，娃哈哈又分配给他一套140平方米的复式楼。

员工们表示娃哈哈从不裁员，除非自己主动离开。在娃哈哈里工作了18年的生产线工人王平（化名）告诉记者，自己每月五险一金扣除后到手5000多元，公司还免费提供宿舍。他表示，“最近几年住宿升级，从8人间改善成为2—3人，还能申请夫妻宿舍。”

他们口中的宗庆后，慷慨善良、朴实厚道、富有责任心。

巨轮的未来

娃哈哈早已成为国内规模最大的食品饮料企业，彼时年近八旬的宗庆后仍然掌舵着这艘巨轮，接班问题也成为外界关注的重点。

2021年12月，独女宗馥莉接棒，成为娃哈哈集团副董事长兼总经理，宗庆后仍为集团董事长。

2023年央视财经《对话》中，宗庆后对此表示，“我应该不会退休，但是会退居二线，让年轻人在前面冲锋，我在后面看着，走偏的时候扭转一下，出点主意。”

宗庆后十分重视与经销商的厂商关系，并坚持梳理、优化合作关系。他现场公开了2024年经销商年度奖励方案，透露将进一步加大对优秀经销商的激励，扩大奖励范围并提升奖励力度，计划拿出1个亿奖励优秀经销商，希望经销商朋友们不断提升自身积极性和创造性，为共同发展注入强劲动力。

今年开始，宗庆后身体状况欠佳，但其在病床上依然心系公司。

《浙商》杂志记者从知情人士处了解到，1月6日，宗庆后躺在病床上一边吸着氧，一边和同事商量着公司里的事情。探望他的人问道，为什么不安排其他人代劳，宗庆后说，公司如同自己的小孩一样，放心不下。

另一位消息人士称，1月25日宗庆后在病房安装了体征监测仪器，当时有点发烧，神志清醒，状态还好，还和安装人员交流了仪器使用事宜。单人病房里有打印机及许多文件，宗庆后住院期间仍在办公。

“娃哈哈减去宗庆后等于什么？”宗馥莉曾毫不犹豫地说：“等于零。”这段对话显示了宗庆后对娃哈哈的重要性。

掌舵手离开后，这艘巨轮将驶向何方？

追思会上，宗馥莉说，在父亲的手上，娃哈哈已经成功地找到了一条自己生存的路，而这条路对她而言，就是矢志不渝完成父亲的遗志，不负肩上重任与期望的登攀路。

人们将哀思与敬意献给宗庆后，也把祝福与期待留给了娃哈哈，多名送行人员表示“希望娃哈哈越来越好”。

本报记者：孙婉秋  水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