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知乎看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在有些人的印象中,歪果仁更有个性?我觉得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幸存者偏差”。
我们留学公司有不少外教,我印象深的有三个。
其一是纽约大学电影学院学编剧的(李安就是那儿毕业的),在中国写故事,主题是吊死鬼和僵尸。
其二是普林斯顿大学心理学毕业的,非常热衷于讨论政治,2016年那会儿,他特地飞回去投票,结果川普还是当选了,气得把电脑都砸了。
其三是个gay,上班第一天,就向我们挑明了他的取向,并表示不希望被恐同言论冒犯。他是个一米九的大个儿,说话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后来回伯克利读JD(法学博士)去了。
他们一把年纪,瞎混在上海,也没个长期计划,还一点都不恐慌焦虑。
买房结婚?那不可能——聊起上海的房价,即使深受资本主义毒害的歪果仁,也都摇头咂舌。
那你说他们是不是很有个性?
于是我就跟他们讨论了下——为什么你们这么有个性?
扯了半天,大家都觉得,混到上海来写留学文书的歪果仁,大概率就不是什么正经“日子人”,也没想过要安安心心当社畜,而是要尽可能地拓展人生体验。
这样的人,看上去当然有个性。
但这种“有个性”,是好事吗?
说不清楚!
你可能觉得不是好事,是瞎混,但或许他混一阵子,有了不一样的体悟,就回去整大活了呢?
而且大家也都能看出来——这些人即使在发达国家,也都是中产及以上的家庭,不然是读不起那些昂贵学校的(伯克利是州立大学,但JD很贵)。
这样的家庭,确实更注意保护孩子的个性,他们一直以来所接受的教育,也都是发现并发展自己的个性。
比如他们把自由作为最高价值,在他们看来,自由就是可以自主地选择想要的生活,并不被干涉。
即个人意愿可以被尊重、赞赏和鼓励,而非被评价、打压和规训。
其实国外那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社会底层,思维带宽不够,思考不了“自由价更高”这样的问题,也就谈不上有个性,一样是麻木,一样是陷在肥胖和奶头乐中不能自拔。
也就是说,发展水平不同,也带来了家庭教育理念的不同,这就是我想说的第二个原因。
国内其实也一样,发展水平上来以后,知识中产逐渐多了起来,他们同样很注意保护孩子的个性。
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国内上中下阶层的家庭都接触过,就发现新一代的家长们,已经很少在对孩子的教育中强行灌输自己的意志。
家长的认知水平,也在随着经济水平的提高而提高,很多人都在反思——过去的教育方式,到底好不好,对不对?都是从哪里来的?
人只要一思考,很多之前深信不疑的东西,都会被解构。
比如我们之前习惯性地把一个人的成熟叫什么?
叫“磨去棱角”!
这不就是磨灭个性么?
后果必然是“泯然众人”。
问题是很多人并不觉得泯然众人有什么不好。
所以你会发现——他们真的很擅长“隐入共性”,仿佛只有在“大流”中才能找到安全感。
因为用一句“大家都这样”就能解释一切,而用不着去思考那么多个“为什么”。
看到这里,我估计很多人还是意识不到,“有个性”到底哪里好,泯然众人到底哪里不好。
隐隐觉得应该有个性。
但“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些古老的哲学又告诉他——谁要是跟大家不一样,就会被修理。
所以“隐入共性”,对于没有权力和知识来保护自己的社会底层来说,不失为一种生存智慧。
时间一长,这种压抑个性的教育传统,就融入了我们的文化基因。
为了说明磨灭个性不利于个体发展,我要搬出近代中国思想启蒙的扛旗者——鲁迅。
鲁迅笔下有个人物,叫闰土。
闰土的变化,大致能帮我们寻摸出一个人的个性是如何消失的。
闰土小时候什么样?
鲁迅在《故乡》中是这么写的:
(提起闰土)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
这少年便是闰土。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
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
他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
他说:“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⑸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
少年闰土难道不算“有个性”么?他能装弶捉小鸟雀,会用胡叉赶猹,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所以我说,甭管中国仁歪果仁,大家都一样有个性。
但闰土长大后,变成什么样了呢?
小说中的鲁迅,再次回到故乡,已经是三十年后,这时的闰土大约四十一二岁,已经是一个“老农夫”了。
提到“老农夫”这个词,即便没有鲁迅的描述,你是不是也能大概想象出中年闰土是个啥模样?
你不妨打开想象,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生活于1921年的老农民形象:
他一定是身形佝偻,衣服破旧,对吧?
他的皮肤干枯黝黑,眼睛焦黄没有生气,眼神中尽是愁苦,手指粗糙又笨拙。
他拘束局促,态度恭敬,想说出些体面话,又害怕说不好,只是畏畏缩缩,唯唯诺诺……
我在网上随便一搜,就找到了下面这张图:
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
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
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
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
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
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
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
“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
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
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
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
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
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
(离开的时候)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
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
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
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
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
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辗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
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这是第五个孩子。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
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
漫山遍野的土豆。
20个妇女里有19个,在12年中,每两年就生下一个孩子。
土豆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