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国民间流行占卜文化。图为当地时间2023年2月25日，韩国江陵市举办“踏桥游戏”，通过月相变化占卜农事。（视觉中国 / 图）

“我当选总统之后，青瓦台将会消失。届时，将会有全新概念的总统办公室。我将彻底清算帝王般总统权力的糟粕，成为一届与国民沟通的总统。”2022年1月27日，尹锡悦在竞选时就提出要“解散青瓦台”。

当选总统后，尹锡悦成功地将总统府从青瓦台搬迁至位于龙山的国防部大楼。

2023年3月15日，韩国警方突击搜查了国防部。据《韩国先驱报》透露，搜查目的是对一名风水师涉嫌参与总统府搬迁进行调查。

受调查的风水师原名李秉哲，后改为名李天供，其“天供”(Cheon Gong)的称谓在韩国可谓家喻户晓：1952年，李秉哲出生于庆尚北道大邱市，只有小学学历，但通过网络传教声名鹊起并自称“法师”。

“天供”法师所宣扬的教义跟韩国社会流行的佛教、道教和基督教并无关联，属于“自创宗教”，他第一次被推上风口浪尖始于两年前的总统大选。

2021年10月，韩国总统大选进入激烈的电视辩论阶段，尹锡悦被拍到手心中有用红笔书写的汉字“王”。不久，同样来自国民之力党的议员洪准杓、刘承旼等候选人纷纷指责尹锡悦此举为“巫术”。

韩国民间依旧流行占卜与相面，这种历史习惯渗透进入政坛则被称为“巫蛊之术”。

“历史上，朝鲜王朝都曾在王宫禁止巫术，政治是用来玩儿的吗？那么想赢的话，不如每个阵营都用猪头摆个祭祀。”韩国前东洋大学教授陈重权更为尖锐地讽刺道。

巫术与现代政治文明背道而驰，“王”是垄断国家权力的统治者，其更替往往实行世袭制，韩国总统一直被诟病拥有“帝王般的权力”。韩国《中央日报》发表社论称，尹锡悦若无法摆脱与巫蛊的关系就没有资格做现代国家的领导人。

一个“王”字牵扯出一场“巫蛊风波”。尹锡悦则辩解称，“王”字只是一名“善良的老太太”所写，“只是支持者的祝福，是为祝我在电视辩论会顺利”。

“在手心中写王字”被认为是韩国萨满教的一种巫术。据韩国“OhmyNews”新闻网报道，不仅仅手心里写“王”，尹锡悦出现在电视上时，他的额头、眉毛以及嘴角的状态都由“高人”精心设计。

神秘“高人”被猜测就是“天供”法师——李秉哲。据《韩国先驱报》报道，大选之前，就有人将“天供”的网络传教课程推荐给尹锡悦，并促成两人见面并奉“天供”为导师。

尹锡悦则公开否认将“天供”认作导师。后者也表示，仅在尹锡悦辞去检察总长职位时提出过“建议”。

“巫蛊干政”历来被韩国政坛所警惕。2023年3月15日，韩国警方突击搜查国防部，试图获得进出大楼的访问记录和监控画面，调查人员还传唤了“天供”法师。

韩国警方的相关调查尚在进行中。韩国历来有“青瓦台魔咒”的传闻，十多名总统在任或卸任后要么被弹劾，要么遭到清算而不得善终。

多名风水师认为，青瓦台是“凶地”。民间广为流传的说法是，青瓦台是景福宫的后院，而景福宫是太祖李成桂依据风水选择的“吉地”，而青瓦台则是鬼魂居住的地方。

新总统府所处的龙山则背靠南山，南瞰汉江，属于典型的依山傍水的“吉地”。不过，尹锡悦政府一直否认搬迁总统府与风水有关。

直到2023年2月，韩国国防部前新闻发言人夫胜灿在新书中透露，2022年4月，时任韩国陆军参谋总长南泳臣接到了“天供”法师访问总统官邸和国防部首尔事务所的报告。

“天供”介入总统府选址的丑闻又一次暴发。但尹锡悦总统办公室愤怒地以“涉嫌毁损名誉”为由起诉夫胜灿及相关媒体，前正义党国会议员金钟大也因为提出“天供”疑云而被列为被告。

据金钟大等反对派议员披露，在总统竞选中，尹锡悦所在的国民之力党选举对策委员会有“建真法师”全某做顾问，其全程参与竞选日程、信息、人事等环节，全某的女儿和小舅子也在选举对策本部活动。

国民之力党以及尹锡悦则予以否认并呼“冤枉”。不久，“建真法师”全某拍尹锡悦肩膀的照片被韩国媒体公之于众，国民之力党则辩称“全某不是巫蛊人，而是大韩佛教宗政协议会企划室长”。

但大韩佛教宗政协议会发表声明称全某“与自己无关”。韩国媒体随即又曝光全某在其独栋别墅内进行巫蛊活动，以及供奉“麻姑奶奶”的神像。

“麻姑奶奶”又称麻姑女神，在韩国民间被视为开天辟地的文明创造者，颇似中国神话中的“女娲”。

尹锡悦的夫人金建希也被反对党指责与巫术有关。她在被新闻媒体曝光的“7小时通话”中承认“我是个有灵性的人，喜欢和道士们谈论人生”。

不仅政坛，从高考、婚嫁到职场，相面、占卜和看风水几乎渗透进韩国社会每一个角落。

在首尔，有着近150年历史的韩国梨花女子大学附近就聚集着多家占卜店，一家名为“厄洛斯”的占卜店还吸引着不少中国、日本游客。

每年11月韩国迎来高考季，祈求“幸运符”迎来高潮。大邱市斗山洞有占卜一条街。笔者看到，在一家挂有“OO道士”招牌的店铺内，十几名家庭主妇坐在塑料凳上排号等待。

“听邻居说这家的符很灵验。”李尹娟专门从庆南赶到大邱为参加高考的长子祈求“幸运符”。

一枚“幸运符”已涨到3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600元），价钱涨到平时的10倍以上，而李尹娟为丈夫的前途祈求的“幸运符”只需要3万至5万韩元。

一些占卜店还销售更“灵验”的“沐浴斋戒后虔诚制作的符咒”，要价100万韩元以上，甚至一些书店、文具店也兜售“幸运符”，解读运势的书籍更是琳琅满目。

女性更是算命摊上的常客，占卜内容大多涉及个人生活命运。韩国在线婚介机构Duo2017年的一项调查发现，大约有82%的未婚女性和57%的求婚男性拜访过命理师。

韩国市场研究公司“趋势监测”(Trend Monitor)的调查则显示，超过三分之二的受访者表示，每年至少去看一次算命师。

在职场上，一些企业的面试官团队中往往安排有相面师，首尔汉口外国语大学的招聘会为塔罗牌占星师人预留了名额，医疗美容队伍中也有相面师给客户提供建议。

从男女恋爱、婚嫁到孩子取名也都不乏风水先生的身影。在韩国，相面、占卜和看风水已进入学术层面。

在首尔Tapgol公园附近的马路旁，权喜宽（Kwon Hee-gwan）支起遮阳伞为来往行人提供有偿的占卜服务。笔者看到，他身穿深蓝色开襟羊毛衫，打着黑白相间的领带，用骨制框架的放大镜严谨地观察客户的手掌。

占卜师在韩国人的日常生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高丽大学教授金恩基(Andrew Eungi Kim)认为，韩国人去看算命师就像西方人礼拜日去教堂一样，这是“理解世界的一种可能方式”。

但韩国占卜协会认为，“符咒最大的目的是给人带来心灵的慰藉”。不论占卜、相面还是看风水，都带有心理咨询的价值，以缓解内心的不安和压力。

“当我感觉很辛苦的时候，来这里我会得到很多开解。”刚辞掉工作的韩国人李俊贤经常到住宅附近的算命咖啡厅。

韩国已形成一个庞大的“命运产业”。据英国《经济学人》报道，2018年，韩国的占卜业规模达到4兆亿韩元（约合人民币250亿元），超过电影等行业。

“命运产业”还提供了大量就业岗位。据韩国占卜协会会长白惠三(Pai Woon-San)估计，该国有注册算命大师15万人，大约还有30多万名未注册占卜师和巫师，而韩国总人口只不过5000多万。

韩国的“命运产业”的形态大致可分为实体店和电商店两大类。在电影院、美甲店旁等遍布街头巷尾的摊点，只需要撑起一把遮阳伞就可营业，其占卜价格大约数千韩元。

高档的算命咖啡屋则可以边喝咖啡边算命，消费价格在1万至3万韩元之间，而专门的综合命理店则是“大师”云集，消费价格在3万至5万韩元。

韩国的占卜业还完成了“互联网+”的革命。2013年9月，一款“手机算命”的客户端开始走红，用户只需在手机上输入姓名、生辰等资料就能得到每天运势等信息。

如今，在谷歌的应用商店里，仅与八字·运势相关的应用软件就有两千多个。其中，软件开发商Handasoft至少推出了Jeomsin等13款应用。只需用手机摄像头拍摄手掌或面部，Jeomsin就能免费发送占卜信息，而Jeomsin只赚取运营商的流量费和企业的广告费。

在电子消费市场上，人工智能算命师也应运而生。乳白色的 “佛陀一号”盘腿而坐，它装有传感器和特定程序，可通过读取主人的面部表情做出相应的预言。

面对“互联网+”和人工智能技术的冲击，传统的面对面算命师的日子愈发难熬。据首尔市政府统计，当地被登记为“算命及其类似服务”的企业已由2007年高峰期的2623个减少到2011年的2425。

传统的算命师开始转战互联网。在YouTube、Facebook或推特等社交平台上，不乏算命师在进行直播。

专门负责代理算命店的网络公司也收入颇丰，专门培养算命和巫术的培训学校更是风生水起。其中，韩国占卜师协会运营的巫堂学校已招募近200期学员。

“希望大家不要觉得巫术庸俗落后，因此对它敬而远之，而是把它当做历代祖先流传下来的传统文化，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宗教。”韩国《中央日报》援引巫堂学校校长朴鲁甲的话，“巫术与占卜本质上都是抚慰人们的心灵。”

来自“心灵的抚慰”却也成为不法分子诈骗的温床。据韩国《中央日报》报道，退役将军的夫人金女士在首尔开浦洞的一家“命运咨询所”一度被骗15.48亿韩元和一处房产。

“您的丈夫是性倒错症变态性欲者，共有7个妾，您的女儿也曾被性侵害过。”当金女士试图询问女儿能否考上大学时，却得到“算命师”尹某的危言耸听，“如果向其他人说这件事的话，祈福就会飞走。”

经过尹某三十多次“用灵验的祈祷驱走魔鬼”，金女士的财产被骗得一干二净。直到其丈夫报警后，首尔警方才将尹某以诈骗罪名义逮捕。警方发现，尹某不仅经营有多家“命运咨询所”，她还在房价昂贵的江南道有三十多幢房产。

韩国政界及社会对巫蛊干政和敛财保持着警惕。2016年11月，时任总统朴槿惠“干政门”暴发，其闺蜜崔顺实不仅干政，还被指控与“统一教”、巫蛊之术等有染。

朴槿惠因“干政门”而下台入狱。但韩国政坛依旧充斥着巫蛊之术的政治亚文化。

在韩国社会，算命、占卜、看风水不仅形成独立的“命运产业”产业链，甚至主流报纸都会标注“今日运势”，不少大型银行也会通过电脑为顾客免费提供占卜服务。

韩国人推崇算命文化，相关题材更是频繁见诸影视作品。2009年,电影《清潭菩萨》较早反映巫师和算命师的职业和生活。此后，电视剧《大风水》以高丽时代末期国运衰落为背景，讲述宫廷周边的道士们如何推崇乱世英雄李成桂建立朝鲜王朝；《算命先生》则讲述算命先生如何与新闻记者一起跟恶灵作斗争。

作为对算命文化的反思与批判，电影《观相》则讲述金宗瑞选拔官员要看面相，连政治斗争也要占卜，最终导致“癸酉靖难”。继《观相》《宫合》之后，曹承佑、池城领衔主演的“易学三部曲”又推出收尾之作《明堂》，主要讲述各方势力围绕一块能左右王权的风水宝地的争夺战。

历史上，韩国人更热衷于算命。据韩国历史文化部的记载，早在17世纪初，韩国人就开始相信占卜师的预测。

“想知道未来怎么样是人类的本能，而韩国社会又不断变化，让人不安，生活在这种社会结构中的成员自然产生想要提前准备安定的未来的强烈欲望。”西江大学教授田尚镇分析，韩国多灾多难的历史更加深了民众群体心理中的不安全感。

自1895年沦陷为日本的殖民地后，不仅算命、占卜等玄学成为人们的精神寄托，算命、传教也成为政治人物组织民众反抗日本殖民统治的工具之一，几乎每年都会有上百起诸如“狐狸叫”“斩白蛇”的灵异造反事件，早期的爱国人士金九就以“麻衣相法”在乡间活动。

日本殖民者一度发起残酷的“猎巫行动”，大肆抓捕屠戮算命先生。日本1945年投降后，韩国获得独立，其受压抑已久的算命文化开始强势反弹。

当时，建于1934年的釜山影岛大桥是算命文化的中心之一。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数以万计的难民逃离家园后约定在大桥上见面。战后，许多找不到亲人的难民又一次来到这里向占卜师寻求希望。

韩国不乏有总统也痴迷算命。据已故的前总理金钟泌在回忆录《笑而不答》中记载，1961年4月的一天，风水先生季昌龙（Ji Chan-gryoung）受邀为一名神秘的客人相面，客人张口就问，“我要做大事，好不好？”

季昌龙询问对方年龄后答道，“一定可以”，并解释，“脸黑如铁，牙白如银，秉权一万里。”这名客人正是朴槿惠的父亲朴正熙，其在1961年5月16日发动政变、自任总统。

季昌龙逐渐晋位“国师”。1979年10月，时任韩国总统朴正熙遇刺后，全斗焕命令由心腹军官组成的“一心会”于同年12月12日发动“双十二政变”。政变前，全斗焕也找来季昌龙询问吉凶，季昌龙依据全斗焕的名字做出了“人王二十焕”的判词。

不过，全斗焕的总统任期不足20年，在其任职的第7年就被赶下台。

全斗焕任职总统期间，韩国政府发起“丢掉护符运动”，占卜者一度被禁止，尤其惩罚那些做政治预测的人。1953年至1996年，韩国经济也取得“汉江奇迹”，民众的自信心大增。但上世纪90年代以来，韩国经济在亚洲金融危机中遇挫，算命业又开始死灰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