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五百多年前，这位本名胡仙真的女子出生在安定郡临泾县。彼时，她的母亲皇甫氏看见卧房内红光四射，不知是何征兆。京兆山北县善于卜卦相面的赵胡对她的父亲胡国珍说：此乃吉兆，令爱有大贵的相貌，将来要成为天地之母，生下天地的主宰，但此事不要让超过三个人知道。

江湖术士的预言，不知是否是在胡家的女儿日后身份显贵，被尊为太后之后的穿凿附会。但天生异象，红光四射的吉兆并不能保证长大之后的胡仙真顺利地进入北魏的宫廷。

在那个佛教盛行的时代，那个礼佛弘佛的国度，胡仙真有一位善谈佛理的姑姑。姑姑多次进入宫廷讲授佛经，在对帝王后妃大谈因果，宣扬佛法的同时，不遗余力地推荐自己有一个侄女，容貌美丽，德才兼备，是个世间少有的妙人。百闻不如一见，宣武帝听的次数多了，便将胡仙真召进后宫做了承华世妇。

《仙女图》。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这是一个普通官宦家的女孩子，平步青云攀上皇室的第一步。

家族的努力，只能将她送到这里。一入宫门深似海，要怎样在这片幽深晦暗的大海里崭露头角，从今往后，全部都要靠她自己。

彼时的北魏政权，奉行的是开国君主道武帝定下的“子贵母死”制度。在北魏后宫延续了一百多年的，处死了八位太子生母的残忍制度。这制度令后宫诸位妃嫔相互祈求祝祷，愿生诸王，公主，不希望生太子。

新来的胡仙真，这位承华世妇却向所有畏惧生下太子的夫人们发出宣言。“天子岂可独无儿子，何缘畏一身之死而令皇家不育冢嫡乎？”

这样刚烈，这样勇敢。她有出人头地的志气，有不惜牺牲自己为皇室生下后裔的热血。她孤注一掷，要用女子如水的生命和如花的青春，去赌一个不泯然于众的明天。

她怀孕之后，在后宫与之交好的姐妹纷纷前来劝告，以免日后真地生下了儿子，惹来杀生之祸，为保护自己，要趁早想一个万全之策。

《阆苑女仙图》。作者/（五代）阮郜，来源/故宫博物院

史书记载，彼时的承华世妇胡仙真“固意确然”，她在幽静的夜晚指天发誓：“但使所怀是男，次第当长子，子生身死，所不辞也。”

这誓言有没有不经意地被宣武帝听到，我们再也无从知道。史书留下记载，公元510年，三月十四日，胡仙真在宣光殿生下皇子元诩，被升为充华。

宣武帝对元诩爱若至宝，特别另选乳母保姆，在别的宫室里精心抚养他。皇帝慎重到连皇后和胡仙真都不能随意接近这位宝贵的皇子。

公元512年十月十八日，元诩被立为皇太子。

“子贵母死”的祖训一直是悬在头顶收割胡充华的闪亮镰刀。

这位年轻的贵妇，在北魏风起云涌的朝堂和波诡云谲的后宫广结善缘，她洞若观火的眼睛早已看穿当今高皇后与前于皇后之间的种种权力纠葛和情感恩怨。拜她仁慈的丈夫宣武帝元恪的网开一面，也多亏朝中大臣刘腾，崔光，和于皇后兄弟于忠地鼎力相助，她没有被遵照旧制赐死，反而晋封为贵嫔。

公元515年，宣武帝去世，元诩继位，是为孝明帝。尊宣武帝的皇后高英为皇太后，尊胡仙真为皇太妃。

太后与太妃，一字之差，她命运的脖颈仍然拿捏在别人手里。皇权之下从无亲情，在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之中，万幸胡仙真胜利了。她逼迫皇太后高英到瑶光寺出家为尼，铲除诛杀高英手握重权的伯父高肇。最后，她被尊为万人之上的皇太后。

《魏书》里这样记载：太后性聪悟，多才艺，略得佛经大义。

她这样聪明，历尽千辛万苦，玩弄权术，扫平一切她登顶权力至高位置上的障碍，她终于笑到最后，成为这个帝国真正的执政者、掌权人。

起先，她是有过清明、强盛的执政记录的。亲自处理纷繁事物，亲笔批阅公文，在西林园法流堂弯弓射箭，奖惩侍臣，下令造申讼车，接受投诉的冤情，在朝堂上亲自策试孝廉秀才，州郡上计簿的官吏，废除各种不合礼制的祭祀……

只是最后，她曾经有过的热血，有过的壮志，有过的梦想，都在这万人之上，无人可以规束的极端皇权里被逐渐腐蚀。

她纵情声色，她淫乱宫闱，她变得被天下人所不齿。

这个叫做胡仙真，现在已成为胡太后的女子，彼时还没有变成后期那般丧心病狂，骇人听闻的样子。彼时，她也有过铭心刻骨，情真意切的爱恋。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北魏·胡太后《杨白花》

帝国年轻的将军杨白花武艺出众，英俊潇洒，守寡孀居的太后对将军一见钟情，强权逼迫之下的将军不肯就范，最后率部众逃奔到南方的梁朝，改名杨华。

她母仪天下，垂帘听政又如何？她登顶到权力的最高峰自上而下一览众山小，她也只是一个多情的女人。宣武帝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爱人。她思慕杨白花，她辗转反侧，却求之不得。

后世里，写尽言情的师太说：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

她给了杨白花很多很多的爱，同样也可以赐给他很多很多的钱。只是这将军不要。太后疯狂的爱令他蒙羞，令他不齿。

追思不已的太后，令宫人昼夜连臂踏足歌之，辞甚凄婉。

南梁那么远，北魏的宫廷日夜歌唱着这首令人肠断的情诗，杨白花也听不见吧。

几百年后，大唐的文豪柳宗元，怜惜这段感情，怜惜这爱而不得的女人，他作诗说：

杨白花，风吹渡江水。

坐令宫树无颜色，摇荡春光千万里。

茫茫晓日下长秋，哀歌未断城鸦起。

——唐·柳宗元《杨白花》

横有八荒，纵有千古。将军也好，太后也好，凡夫俗子也好，生命于宇宙不过沧海一粟。王权争霸，金戈铁马，留在历史上的，到最后，不过一首凄凉的乐府。

不能猜想她是不是这样深切热烈地爱过，渴求过，但终不能得。那扭曲的心便愈加疯狂，从此以后，她无所谓廉耻，无所谓善恶，无所谓伦理纲常。她没有很多很多的爱，便要握紧很多很多的权。直到最后，权力与情欲将她变成毒杀自己亲生儿子的恶魔。

她亡了家，也亡了这个帝国。

公元528年四月十三日，她被人沉入黄河。她罪无可赦，她罪有应得。

犹记得许多年前，她是意气风发的太后，那时候她还年轻，还有一颗鲜活饱满热忱的真心去爱一个人。她勇敢热烈地为一个将军写下的情诗，如同一封昭示千古的情书。

黄河滔滔，河上风大，河中水冷，她渐渐沉没，渐渐不能呼吸。在魂断之时，那隐约的风里，似有不知世故与故事的凡俗女子，漫声歌：秋去春还双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