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我为了应对期末作业，写了一个关于性工作者的剧本。

图为 拍摄花絮

写完后还洋洋自得了一番，但拍摄结束后一看，这角色怎么看怎么别捏，哪哪都不对劲。

气得我抓耳挠腮的同时，也让我好奇：为什么我们总想在性工作者的题材上大作文章，最后出来的却总是这样一个四不像的人物？

*注：由于绝大多数性工作者为女性，本文用“她们”指代。 

图为 电影截图《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由于丈夫的逝世，女主角玛莲娜的美丽成为罪过，小镇的男人觊觎她，女人则嫉妒她，被逼无路的她只能成为一名“妓女”。

这样的剧情，大抵只有有“地球球花”之称的莫妮卡饰演才能成立。

这部电影的艺术价值当然不容分说。但现实生活中，“性工作者”这个群体中大部分都是普通样貌，哪有这么多的倾国倾城。

电影中的“妓院”颇具意大利风情（也许只是为了模拟男主角的视角)，但无论如何，电影中的性工作者们无疑完美契合了大众对她们的刻板印象，过分热情而“轻浮”。

一直到现在，我仍然会记得多年前那个悠长的午后，严肃的女教师点开那个名为“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文件夹，首先跳出来的就是这样的一张截图。

图为 西西里不能过审的美丽镂空胸罩

然后老师与我一起，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我并非是想否认这些作品的价值，只是想借此说明，我们所能接触到的，对于性工作者生存状况的刻画仍然相当有限。

诚然，文艺界也不失好的纪实类作品。

比如由纪实文学改编的《性工作者十日谈》，与上面提到的《香港有个荷里活》同一导演的《榴莲飘飘》又或者是讲述解放前性工作者悲惨遭遇的《姐姐妹妹站起来》。

图为 电影截图《姐姐妹妹站起来》

只是这些作品，要么被打成三级片，由于尺度过大难以在主流媒体播出，要么就是像《姐姐妹妹站起来》一样年代过于久远，同现实已经产生了隔阂。

从文艺作品中“窥探”她们已经很艰难，从现实生活中了解她们似乎显得更加滑稽。

我接触到的大部分人，要么是对性工作者抱有朴素的怜悯，要么就将她们当作是茶余饭后的消遣。

图为 聊天记录 上下滑动查看

长辈谈论起她们，语气轻蔑又充满“怀旧”，似乎把年轻时“睡过多少个小姐”视为自己的军功章，逼迫旁边的小孩只能假装不懂，转头上网开着与“小姐”有关的笑话，制造一个个“站街女”表情包。

图为 站街女表情包

这种态度，甚至在孩童时代就初见端倪。

我问起朋友对性工作者的第一印象，她说：

长大后的我才后知后觉地对当初的想法感到惊讶。

只是长期浸染在这样的环境下，很多朋友提起“性工作者”，还是忍不住先入为主，就像是宠物听到铃声，在意识到没有饭菜供给之前，就已经飞奔而来。

02.

我们为什么主动回避

如果说我们所接触到的文艺作品，很少全面反映性工作者们的处境，那么当我撰写剧本时，宁可埋头查阅资料，也不愿意走进她们真实的工作环境，是不是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心态：想要了解又不敢靠近。

除了担心自己可能会冒犯到从业者，还有什么是阻碍我们去直面她们的呢？

图为 电影《金鸡》

我想可能是出于对真实的恐惧。

我其实是有亲眼见过“小姐”的。

在我家附近就有一家按摩店，父母口中不正经的那种。小时候路过，我偷偷往里看。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香艳画面，只有一个靠外的长沙发，然后是一个很大的橱窗，把店隔开成里外两间。

窗明几净，一个女人躺在沙发上睡觉，毛毯下面露出一段白手臂，她睡得很熟。我在外面看，阳光好得不得了。

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种感觉，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莫名觉得惶恐。

后来朋友问我为什么，我说，可能感觉是那一刻我们太过靠近。

在我们的想象中，可能只是昏暗的卧室、夸张的妆容、五颜六色的灯光，甚至会让人生出一种“还挺艺术”的混蛋想法。

图为 香港 一楼一凤

我们大可可怜她们，就像我之前所说，“朴素的怜悯”，但这种怜悯好像是由上而下的，我们同情她们，而并不把自己当做她们的同类，只是俯视。

现在她们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好像把我的头掰过去，逼着我去直面。

当这一切过于靠近时，她们不再只是一个选题，而是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每当我回忆起自己在玻璃橱窗外伫立的午后，总是会忍不住想起一个词，“凝视”。不错，艺术评论家一定会指出我对她们的凝视。但对于突然被架到那个位置上的我来说，我凝视着她们，远不能像凝视一条鱼。

这种凝视太由上而下。

恰恰相反，我们本是同一个鱼缸里的两条，现在却隔着玻璃相互凝望。

图为 聊天记录

当我离她们太近，就很难不把她们的遭遇投射于自己，一边同情，一边又感到无能为力。

正是这样的感觉磋磨着我，使我想要逃避。

03.

灰色地带的她们，在黑白分明的世界

而真实带来的恐惧，往往不止于此。

当我们了解一个人，难免会看到她们身上的“不完美”。

人们对于性工作者的想象都单薄且有偏差，想当然地认为她们是被逼上绝路的苦命人。

图为 电影《爱奴新传》老鸨鞭打被拐来的姑娘

尽管很多人走上这条路确实是被逼无奈，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因为想要过上更好生活，自愿选择了这个职业。

在丁瑜《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中，也提到过“她们选择了这个行业，希冀能在城市生活的边缘获得比身为女工更好的生活”这样的观点。

图为 性工作者十日谈

这种选择是多种因素共同促成的。在对性工作者的调查中，“原生家庭不幸”“学历较低”等关键词频频被提及。但人们仍然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我有朋友也这样也没有出卖身体啊”“怎么可以主动去做这个呢”。

我们好像生活在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中，提到爱情就想要“双洁”，提到性工作者仍然希望她们是被迫的。在剧本写作过程中，我的朋友就曾询问，“我们能不能写女主角是被卖过去的？”

写到这里，我想到了宋引章。

《梦华录》中的宋引章是官妓出身，被周舍的花言巧语迷惑而下嫁于他，到了周家，受尽周舍的打骂虐待。最后又因再次相信男人能够帮她摆脱“贱籍”而被部分网友辱骂。

图为 对宋引章的网络评论

矛盾的是，很多辱骂她的网友，在平日里也是会关注女性处境、会转发新闻，看到剧中宋引章被周舍打骂会愤怒的人。有时候，大家未必缺乏同情心，只是似乎不知如何面对在自己认知外的事物。

比起去主动了解认知以外的事物，也许TA们更愿意选择逃避，只要不深入了解，自然就可以维持着心里那份朴素的怜悯。

我没有鼓吹性交易应当合法化的意思。只是想说，我们应当有勇气去直面一个群体。

那些我们仅仅因为靠近就感到被刺伤的时刻，却是她们的真实生活。如果连直面的勇气也没有，又谈什么“理解”和“帮助”呢？凭一句轻飘飘的劝妓从良？

当我们直面后却不知如何接受而选择逃离时，我们又与阅读了她人痛苦却询问“为什么不反抗”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她们同我们一样，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我们之所以能够在这里说这些，更多的，只是因为我们幸运。如果让我遭遇她的遭遇，又怎么能保证我不走向这条道路？她们，可能只是没有这么幸运的我们。

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接受同我们一样矛盾的人，非得幻想出一个挑不出差错的角色呢？

图为 电影截图《金鸡》

至今我仍会想起，当初我站在橱窗前，阳光洒在那个女人的臂弯上。这样好的阳光，为什么洒在她们身上的时候，会让我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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