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根源于爱
文/李杨
我时常会想念我的阿公阿婆,想念之中多少有些遗憾。
回想与阿公阿婆相处的时光,首先浮现的竟然是临近告别的情景。那一天,母亲在电话中告诉我阿公时日无多,我连忙请假赶回老家。路途遥遥,舟车不便,又心急似火,无奈中只好搭乘一辆黑车。
车厢拥挤异常但行车极快。我到家时已是傍晚的光景,落日仿佛重焕生机,不禁让我产生一种晨光行将喷薄而出的错觉。我想起母亲曾对我提起,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阿公牵着她的手,穿过蜿蜒于低矮山丘的小道,来到草木繁茂的林间捉蝴蝶、捕蜻蜓。现在,日已将暮,我想象着街口出现一对父女,女儿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双手摆弄着自己的“战利品”,两人有说有笑地踏上归家的路途。
门是敞开着的,母亲、姨妈和舅舅们都在前厅用餐,他们也为我备好了一副碗筷。用过微温的饭菜,我步入阿公的房间。屋里悬着一盏明晃晃的灯,亮的似乎可以照遍阁楼的每一个角落,阿公在这片静谧的光亮中艰难地喘息着。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那根与阿公寸步不离的拄杖,小时候我总要顽皮地舞弄它,免不了被阿公嗔怪一番,如今却不知去向。
姨妈将阿公的手从被褥里慢慢抽出来,轻轻放在我的手掌上。阿公的手有些浮肿,还零星长着几块灰褐的斑,像是害了病的老树枝,正常的血管早已不见了踪影。姨妈在阿公耳边轻声唤道:“爸爸,爸爸,你的小外孙回来看你啦……”
或许是心灵上的感召,阿公出人意料地睁开了双眼,眼白呈现出混浊的状态,还盈着泪光,视线似乎在缓慢地挪移。我几乎发不出声,默默看着阿公,希望我们这些后辈的陪伴能多少缓解他身体上的苦楚。
隔壁房间的门洞开着——那扇平日里始终紧闭着的门,里面停着备好的两口棺材。小时候的我总觉得这间屋子鬼气森森,不敢靠近;现在也不敢多看,它像极了一道人世间的裂口,却不知通向何处。仅仅过了半天的工夫,前厅里往日陈设的桌几全都归置到别处,我陡然发觉这是为布置灵堂而做下的预备。
接下来的一幕发生得让我毫无准备:阿公突然停止了呼吸。我和姐姐围在阿公的床前,姐姐伸手去触摸阿公的脸,哭声顷刻决堤。我也呜咽起来,思绪好像撞上了一堵厚墙。阿公生命中延续了八十四年之久的温度开始冷却了。长辈们也难掩戚容,眼角噙着泪花。
悲痛的氛围中,家人纷纷忙碌起来。原先的客厅设为灵堂,一块曳地的黑布上缀满纸花。方桌上供着阿公的遗照,遗照前的香炉里燃着香,烟气袅袅。按照老家的习俗,每当人走后,遗体要在家中停放三天,亲友家属趁此好好告别。这三天内,家中都是奔丧的亲朋好友以及主持白事的知客。我在火盆前一边不停喂着烧纸,一边给来上香的亲友还礼。
阿公走了,阿婆怎么样了?我看见阿婆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我不敢想象阿婆是何种心情,因为罹患小脑萎缩,她的健康每况愈下:渐渐离不开轮椅,无法咀嚼食物,吞咽困难,无法用正常的语言同我们交流。她总是费力地抬起止不住颤抖的手来指指我们,发出一连串迫切而含混的声音,好像断续的呜咽一样。阿婆心知我们无法理解她所表达的意思,有些窘迫地笑了起来,笑声显得苦涩,如同一阵干咳,又像是无助的哭泣。
我陪在阿婆身边,握住她颤巍巍的手。阿婆的手冰冷冷的,不像是从前牵着我去游园的手。我不敢抬头看阿婆依旧明亮的眼睛,害怕鼻头一酸掉下泪来,让她愈发难过。
趁着家中没有那么吵闹时,三舅将阿婆背出房间,背到阿公的遗体旁。一对相伴了将近70年的人生旅伴,如今天各一方,阿婆怎能不再见阿公最后一面呢?
转眼便是出殡的日子。知客给阿公入殓,合棺之前让家人们磕头跪拜,最后端详一遍阿公的遗容,悲伤的情绪重又蔓延。知客将棺盖钉好,又将棺身漆了一遍,抬棺人前前后后绑好棺材。临近正午,暑气最盛,恰好是出殡的吉时。知客关照我说:送行路上不许回头,家人要到送行路途的前端,跪伏在路中央,等待棺材越过头顶。
送葬时,知客一直不停地诵念着,似是些超度的话语。我跪伏在路的中央,炙热的碎石硌得我的双膝生痛。阿公的棺木从我头顶越过时,天色霎时暗下来。待送行的队伍消失于视野的末端,按照习俗,我绕道回到家中。阿婆安详地坐在轮椅上,我蹲下来拉着阿婆的手说,我会有空便回家来看她。阿婆默默地注视着我,我无法想象也不忍去想阿婆的心境。眼泪来不及滴落,我便出门去赶回校的班车。我哪里知道,等不到第二年开春,阿婆也撒手人寰了。
那时的我才16岁的年纪,以为自己可以走向远方,很远很远的地方,如同一个流浪的孩子。现在蓦然发现,我无法走得很远。亲情像一根纽带,维系着我和亲人、我和老家的一切。如今,已然读大二的我,不知怎的似乎愈加脆弱,时时怀念已故的亲人,其间的情感纷繁复杂,难以名状,但总根源于爱。
责任编辑:红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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