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散文||俺爹俺娘(一):生死间一把拉回我的,是爹的那双手

导读

想了近四十年,写了大半年。48节,11万字。有点散,故称之为“散文”;又有点长,故称之为“长篇”。

有朋友说:读了你的小说……

我说:不是小说。我不大写小说,也写不好小说。我只是将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和所思所悟付诸文字。换句话说,寻着记忆的长河回溯,将走过的路重走一次,用文字记录下来,纪念曾经的青春岁月,并献给有着相似经历的同龄人。

几十年人生变幻,几十年记忆沉淀,浓缩成这样几行文字:

如果说人生是美好的,那是因为它也是糟糕的。糟糕到了极致,美好也就开始了,因为它不能再糟糕下去,只剩下越来越好……



一九六八年秋天的一个下午。

太阳已经偏西,但还没有落山,像个滚了一天的皮球,土不溜秋地挂在树梢。有些暗淡了的阳光,透过高高低低的树杈,照进我家的院子,照在东边那截土墙上,投下一墙树影,微微摇动,寂然无声。几片树叶轻轻落下来,落在墙根儿里那张半折半铺的破席上。

娘坐在堂屋门前的一块空地上,啜泣着,叹息着。我就跟根儿里那张破席一样,半折半铺似的,躺在娘的怀里。娘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我的脸上。但我没有一点感觉。我感觉不到娘的泪是凉,还是热。我不知道娘的泪落了多久,落了多少。爹在旁边蹲着,没有落泪,胳膊肘子支在腿上,两手抓着头发,咬牙咬得嘴咧着,脸扭曲着。

爹和娘谁都不说话,谁也不看谁,只是不时地瞅一眼我,再缓慢地将目光移开,去瞅一眼不远处的那张破席,和席上几片无声的树叶。

那张破席是给我预备的。

爹觉得我极有可能挺不过来,真不行了,就用那张破席卷把卷把,趁着夜色,悄悄地抱出去埋了。可娘一直舍不得,她一直在坚持等,仿佛在等阎王爷忽发恻隐,睁只眼闭只眼,一迷瞪,说不定就能让我重回人世。娘肯定在心里祈祷了无数遍,在阎王爷面前跪求了无数遍,甚至发愿,只要我能活下来,她宁肯去拿她的命作交换。

这一年,我不到两岁。

那天不知什么原因,我特别能哭。娘抱着我,左哄右哄都不顶用,哭得她实在心烦。“哭吧哭吧,哭够了就不哭了!”娘生气把我往床上一撂,转身就忙她的事去了。

那个年代,家家很穷,但家家孩子都很多。妇女都很能生,慢的三年一个,快的两年一个,赶巧怀了双生(双胞胎),一年就能生两个。短短几年,床上骨骨碌碌,满是半大不小的孩子,三四个很正常,七八个不稀罕。家里的活得干,坡里的活也得干。里里外外都得忙。孩子多顾不上,能走会爬的,就放地上到处走,到处爬;不会走不能爬的,往床上一放,大半天不用管。不哭不闹的,玩着玩着就睡了;爱哭爱闹的,哭着哭着就睡了。有时候大人下地劳动,孩子不能带上,能走会爬的,床上搁不住,就用根绳子拴在床腿或大桌子腿上。干完活回来,孩子早哭够了,哭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地上就睡了。

那天娘去忙她的活,后来好大会子没再听到我哭,以为我哭够了也就睡了。等忙完了,娘到床前来看我,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我两眼上翻,口吐白沫——快不行了!

娘抱着我的时候,我的头已经支不起来了,浑身软绵绵的,几乎光有出的气而没有进的气了。

“坡里种着瞎庄稼,怀里抱着死孩子。”爹自言自语。

瞎,就是坏的意思,不成的意思。说一件事瞎啦,就是说坏啦,不成啦。瞎庄稼,就是长不成的庄稼,毁了的庄稼。这两句话是我们当地的俗语。意思是说,好好的庄稼,一场天灾就可能说毁就毁了;好好的孩子,一场病就可能说没就没了。

爹娘给我讲过,以前条件差,好点的村子里,可能有个小药铺(诊所),不好的,连个小药铺都没有。不少孩子出花花(出天花,也叫出疹子),或者得一次痄腮(流行性腮腺炎的俗称),就可能夭折。爹讲,那时候孩子生得多,但活下来的少,一辈子没有个把俩的孩子在怀里断气的妇女很少稀。谁家死个孩子,都是很正常的。每个村子的外边,都有一个叫乱葬岗子的地方,是集中扔死孩子的地方。未成年的孩子死了不能进祖林是农村的风俗,谁家的孩子夭折了,就在乱葬岗子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埋掉,有的干脆坑也不挖,拿干草(谷秸)简单一包,扔了就完。夜深人静,人们常能听到村外有成群的野狗打架、狂吠、撕咬,那是野狗在乱葬岗子上争吃扔掉的死孩子。

以前人的命贱,当爹娘的都好给孩子起狗蛋、猫蛋之类的乳名,甚至有的起名叫“狗啃”,叫“死不了”。听起来很俗很不雅,但老辈人都讲,小孩名起得越俗越贱命越大,越好养活。穷苦人家孩子多,养不起的,几斤小米或十几斤高粱就卖一个。

“完了,这孩子过八成得瞎了。”那天爹和娘心里就是这样想的。过八成,意思是八九不离十,差不多。——我能活的希望已经不大了。但爹娘谁都迟迟没有伸手去拿那张破席。因为爹娘知道,一拿一卷,儿的命就卷走了。我的整个生命也就结束了,从此我就不再属于爹娘,不再属于这个家,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死神逡巡着,争持着,抑或在犹豫着:要不要将我带离这个世界。

猛然间,不知爹哪里来了一股力量,忽地站起来,抱起我,脚不沾地,飞快地往本村一户杨姓人家家里跑去。

那户姓杨的人家,有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按辈分爹称呼他大老爷。老人会扎针(中医叫针灸),没有医生身份,但经他一瞧,很多病就能好转,甚至能起死回生。死马当作活马医。爹想最后赌一把,抱着我去找那个大老爷给瞧瞧。

爹没想到,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抱着奄奄一息的我站在老人面前的时候,人家说什么也不给看,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抱走吧,我看不了。”

不能怨人家不给看。老人家虽然会扎针,也用些偏方给不少人治好了病,但他不是医生,治好了别人说好,治不好有可能会落埋怨。不是很熟的人有求于他,一般不给人看病。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是,那个年代,用民间偏方治病,弄不好就会被认为搞封建迷信,要受批判。老人家不能不为自己的名声考虑,不能不为自己的身家性命考虑。

“大老爷,咱两家在一个庄里好几辈子了,祖祖辈辈谁也没照着谁家屙血(本地土语,使坏的意思)坏过良心,您老人家就行行好,给孩子瞧瞧。好了,亏了您行好,好不了,俺也不怨您,怨这孩子命不济……”

爹一再央求,好话说尽,一边说一边要给老人家下跪。

老人家没说话,犹豫了犹豫,最后拿出一把针,对我爹说:“唉,甭(不用)说了,我给孩子扎一针……”

几针下去,不知道都扎了什么地方,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碍事儿了,抱走吧。”老人家说。

我活了!

爹喜极而泣。

老人家嘱咐我爹:“出去千万甭说找过我,甭说我给孩子扎过针。”

爹不停地给老人家鞠躬,千恩万谢:“嗯,嗯,不说,不说……”

那天夜里,爹让娘擀了面叶儿,偷偷地请老人家到家里来吃了顿饭。家里穷,请不起什么好饭,炝锅下碗面叶儿,略表寸心罢了。

我得的那种病叫“吓惊风”。老人给我扎的针叫银针。

我的小名叫银生。不知是巧合,还是命里注定,在生与死的当口,一根银针扎活了我。在我生命垂危的时候,娘求回了我一条命,爹讨回了我一条命。


(待续)


[声明:长篇纪实散文《俺爹俺娘》为个人原创作品。尚未正式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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